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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頁     亦舒

  向真鄭重地說:「如果你把她當朋友,如果你真正重視她,你就不會介一意犧牲一點自尊。」

  「是,」新生馬上釋然,「是,你說得對。」

  他們立即著手去信仙打巴巴拉州立大學。

  半個月後回信才到,答案出乎意料之外,校務處這樣說:「敬啟者,所查問之學生安妮妲梁守丹小姐在八五年十月入學,後因事於八六年二月退學,住址因屬機密,不便透露,除非有證明文件證實是直系親屬」。

  梁守丹只讀了一個學期。

  於新生抬起頭來,大惑不解。

  在信中,她明明說她經已畢業。

  不不,新生想起來,守丹從來沒說過,是新生一向心思以為守丹經已畢業,她從來沒寄過畢業照片來。

  新生怔住了。

  她的好友究竟搞什麼鬼?

  向真說:「這一下子,除出登報尋人,已無他法。」

  新生把守丹的信一股腦兒取出,數一數,共九十八封,珍惜地從頭到尾再看一次,不禁淚盈於睫。

  向真愛莫能助,只好在一旁靜坐。

  隔一會兒新生說:「事有蹺蹊,向真,我非要查到守丹的下落不可。」

  「你打算怎麼查?」

  新生茫無頭緒。

  「新生,我認為事到如今,不如順其自然。」

  「我有第六感,粱守丹出了事。」

  向真安慰她,「如果有事,遠在八六年就有事。」

  「但她隻字不提。」

  「你有沒有發覺,梁守丹在信中一貫報喜不報憂?」

  「對!」

  「她也有廿多歲的人了,怎麼可能沒有心事,她不想你擔心而已。」

  新生呀的一聲,「那我真大不懂事了,我給她的信,苦水連篇,不住抱怨。」

  向真笑道:「這是你一貫作風。」

  「去你的!」

  「新生,談談我們自己的事,幾時結婚?」

  「待我取到文憑之後才談這些。」

  「還要等三年?」向真問,「計劃可否修正?明年結婚,然後,在拿到文憑後計劃要一個孩子。」

  新生揚起一條眉,「這些計劃,全部有利於你。」

  向真笑起來。

  梁守丹仍然完全沒有消息。

  好幾個晚上,於新生夢見好友:她在街上碰到她,在她身後叫:守丹,守丹,她轉過頭來,新生才發覺那不是梁守丹,是另外一個陌生女子。

  有時夢見與守丹在一起吃冰,守丹仍然是十多歲模樣,穿中學時期校服,兩人絮絮耳畔細語,一覺醒來,知是夢,不勝悲。

  週末,向真把守丹寄來不同時期的照片逐一研究,照片並不多,只得三四張,他看完又看,終於說:「新生,守丹為什麼越來越瘦?」

  「時尚瘦,她一直怕胖,最羨慕我吃來吃去不胖。」

  「她會不會在服食麻醉劑?」

  「別亂講好不好。」

  「是是是,算我講錯了。」

  兩個人齊齊歎口氣。

  他們終於等到了梁守丹的消息。

  一個星期六下午,有人上來探訪於新生。

  那是個少年人,「我是梁守丹的表弟,回來度假,守丹的家人托我帶些東西給于小姐。」

  新生笑開了懷,「是請帖是不是?」她心底彷彿有一塊大石落了地。

  那少年呆了一呆,「不是。」

  他取出一隻信封,交給新生。

  新生覺得不對勁,「守丹好嗎?」

  少年人露出詫異的神色來,「原來你不知道。」

  「我不知道什麼?」

  「守丹姐已於一年之前去世,我們整理她的遺物,發覺有一封未寄的信,為表示鄭重,親自送來。」

  新生咚地退後一步,猶如五雷轟頂,手足簌簌不停地抖起來。

  那少年人為之側然,「守丹姐患血癌。」

  新生淚水猶如泉湧,紛紛灑落。

  少年人欠一欠身,「我先走一步,信封上注有我聯絡電話,于小姐,有事找我。」

  新生捧著守丹那封信,拆開來。

  「新生,你知道這個消息,一定會大叫人生沒意義,我抵美第五個月,因暈眩嘔吐去看醫生,旋證實患有血癌,一共醫治了四年,相信已盡人事,其間痛苦,不說也罷,為什麼一直瞞著你?不想你傷心,也不想你對人生失望。」

  看到這裡,新生號啕大哭。

  「在這段時間內,你的信,從不間斷,調節我苦悶的醫療生涯,我在空閒時,也編織故事,哄你開心,自己亦得到若干樂趣,相信你不會怪我,照片裡那些男朋友,其實都是我的主診醫生,新生,再見了,勿念,守丹」。

  向真到於家的時候,發覺女友把整張臉埋在床上,泣不成聲。

  他看了信,一疊聲問:「怎麼會怎麼會?」

  新生只是哭。

  勿念,勿念,勿念,梁守丹已經離開這個世界,還叫朋友勿念。

  一日一夜之後,新生與向真才把梁守丹的表弟約出來。

  少年人黯然,「表姐進了醫院之後,根本沒有出來過,最後三個生日,都在醫院度過,何嘗有出門旅行,哪裡有到過南美洲。

  「到最後,藥物無法控制,只得採用輻射治療,要更換骨髓,所有親友都前往檢查,結果只有我大哥的骨髓合用,但移植後因肺炎並發,終告不治。

  「她曾經提及過你,于小姐,說你是她最好朋友,感激你在她最絕望的時刻不住與她通訊。

  「但我不明白,于小姐,你竟不知守丹姐去世的消息」。

  照信來的日期算,守丹在寄出最後一封信之後不久,便已病逝。

  新生腫著一塊瞼,呆木著,一言不發。

  「她視寫信給你為一種樂趣,有力氣便提起筆來寫幾句,囑看護代她寄出。

  「最後一個晚上,她歎口氣說:『新生要寂寞了,不過,她已經找到王向真』。」

  新生仍然一點表情都沒有,震憾力太強,她已不知如何應付。

  「守丹姐最後只剩下三十多公斤,頭髮全掉光。」

  但她把自己說成建美女郎,冶艷萬分,四出風流快活,活潑佻皮的梁守丹,病成那樣,還不忘同好友開玩笑。

  「守丹姐的生命力非常強,她盡了力搏鬥。」

  與少年道別後,向真送新生回家。

  走著走著,新生忽然說:「讓我們結婚吧。」

  時光如流水,一去不復回,為什麼不把握機會,同相愛的人在一起?

  向真說:「那,我就去籌備婚禮了。」

  新生回家,拿出信紙信封,開始在白紙上,寫:「守丹,來信收到,得悉你已去到一個更遠更美的地方,甚覺寬慰,你在人世寄居所受的苦難已經結束,我雖想念你,也徒呼荷荷,可是來日必有相見時刻!我很好,與向真快要結婚,也打算要一兩個孩子,你一定會替我高興,勿念,新生」。

  她把信紙放進信封,打算改日交給那青年人,叫他拿到加州去焚化。

  於新生與梁守丹的友誼在這個世界終於告一段落。

  新生與向真在一年後結婚,再過兩年,她那為期七年的課程終於修畢,拿文憑那日,她同向真說:「沒有守丹,我還真想不起可以繼續進修。」感慨萬千。

  新生升了級,在工作上,她的道路開始平坦,在感情上,也甚有收穫。

  再過一年,新生懷孕,已決定叫孩子念丹。

  她很想繼續寫信給守丹,當然,更想收到守丹的信,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事。

  新生仰望天空,說道:「守丹,我的一切真的很好,你若看到家母,代我報上近況,勿念。」

  霓裳

  心蔚一眼就愛上了這間公寓。

  在老房子第三樓,一房一廳,地方不大,剛夠用.還有一個小小露台,樹影婆娑,是那種茱麗葉問「羅蜜歐你為何偏是羅蜜歐」那種露台。

  心蔚立刻同經紀說:「我租下來。」

  也不管銅管是否完好,水廁可還通暢。

  年輕人做事就是這點爽快,一定要等很久很久之後,吃過無數的虧,不回首也是百年身的時候,才學會謹慎小心,步步為營。

  心蔚此刻大學剛畢業,承繼了一點點遺產,足以傍身,於是找了份喜愛的工作,買了輛敞蓬車,同時,在今日,租下這間公寓。

  她找人粉刷一下,打了蠟,就搬進去。

  用前衛傢俱!沙發看上去似床,床看上去發沙發。

  心蔚笑著同自己說:唷,只少個知心男友。

  這件事說難不難,說易不易,是她首宗心事,看樣子只好暫擱一旁。

  喝完一杯茶,心蔚打算把行李箱裡的衣物整理出來。

  心蔚脾氣同時下一般年輕女郎有點分別,三隻大形箱子便裝下她四季服裝,由此可知,她替換的衣裳一點不算多。

  她把箱子平放在床上,打開。

  然後,她拉開壁櫥的門,打算把衣服一件一件掛好。

  但是衣櫥門一拉開,心蔚楞住,裡邊滿滿一櫃衣服,沒有空位。

  怎麼會?

  心蔚馬上想:之前一任房客,沒有把衣物帶走。

  這並不是出奇的事,社會富庶到極點,人們習慣扔東西,反正隨時可以買到更好更漂亮的,奢侈些何妨。

  心蔚大喚可惜。

  現在,她必須將別人的舊衣服先取出來。

  她把那些舊衣捧出櫚床上,一看,不由得惋惜起來,這怎麼好算舊衣?這些衣服不但簇新,一件件且名貴之極,顏色款式都極之文雅,至多穿過一兩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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