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將信影印給美蓮,我加一句:「年輕的人也可以有成熟的態度。」
信如石沉入海。
如果她嫁給老關,那麼我注定要受失戀之苦。
樹葉落得光光的,我縮在暖氣宿舍中看電視,有一套安東尼柏斯與英格烈褒曼主
演的舊片,改編自沙崗的同名小說「你喜歡勃拉姆斯嗎」,女主角因自覺比男主角年
長,始終提不起勇氣跟他走,我觀了此劇非常有共嗚,有苦說不出,深深的抽著煙。
我知道美蓮是矛盾的,這是她的抉擇時分,我不應去騷擾她,但終於撥了一個電
話過去。
她居然在家。
「好嗎?」我苦澀地問。
她開頭沒把我的聲音認出來,後來覺察到,又呆了一呆,電話中一片死寂。
「家盟?」
「是我。」
她鬆一口氣,「你好嗎?」
「托福,過得不壞。」
「快到冬天了,寒衣取出來沒有?
「全部堆在一塊,無所謂取不取出。」
「假期有沒有打算回家?」
「想到紐約去。」
「我以為你很想回家。」
「回去又要回來,更多思念,無謂。」
「盡說些不相干的話。」
「紐約是個好城市。」
「是的,文化大都會,比較熱鬧,溫哥華與之相比,益發像個小鎮。」
「可是你不會願意長住紐約吧?」
「更加不相干了。」
「當然不,我開始有點愛上溫哥華了,公園中每一支圖騰木都有感情。」
她靜默。
「一切都會習慣的。」我說。
她說:「是的。」
「改天再聊吧,有空撥個電話來。」
她連忙說:「喂喂喂──」
「什麼事?」
「你功課沒事吧?」
「考了第一。」
「恭喜。」
「謝謝。」
「改天再聊。」
「好。」我放下話筒,我一定要搶先比她收線,免得聽到那殘酷的「叮」一聲。
原本我想問的是:你與老關如何了?甩掉他沒有?你到底回不回頭?你還否認愛
我?有沒有看到電視上的長片?
到頭來一句也說不出口,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溫和很平靜,不像有創傷的樣子,而
我,我自己何嘗不是?本想邀她同往紐約……她不會肯的,她太注重名譽,自離婚後
她視男人如蛇蠍,專門就跟老頭子來往。也許我對她的瞭解還不夠。
她始終沒有與我聯絡!我獨自上紐約玩了一個冬假,五彩繽紛的大都會令我目不
暇給,心曠神怡,但是心中始終掛住美蓮。她是我的極光仙子。
那一天當我獨自坐在校園內要抱頭痛哭的時候,她頭上戴著光環般出現,搭救我
脫離困境,但不是因為這個我才愛她,她原本是個可愛的女人。
在紐約我們家有親戚,忙著幫我安排節目,其中當然有女孩子參予。
在她個口中,我是那個「孤獨、具氣質、漂亮的建築系學生」。
我仍然懷念美蓮。我不是說,我們應當不顧一切地戀愛,但現在兩個人都獨身,
有什麼顧忌?她偏偏要諸多留難,為我這個假期添多了一點閒愁。
紐約之旅結束,我留了鬍髭回溫哥華,最怕聽到有關美蓮的婚訊。
一出機場我叫了出租車回宿舍,天氣寒冷,呼出白氣,這是我溫哥華第一個冬天,
時間過得真快,說不定有一天要離去的時候,我會不習慣。
宿舍大門有輛小小的汽車在等候,車內坐一個女郎,像極了美蓮。
我苦笑,夜有所夢,日有所思,我不行了,我。
我提起行李進宿舍,那女郎卻下車叫我:「家盟。」
我看清楚了,「美蓮!」真是她。
她披散著長髮,穿件厚大衣,面孔凍得通紅。
「美蓮。」
她張張嘴唇,說不出話。
「你在車上坐了多久了?凍僵你!」
伊不答,「家盟。」她伸出手來。
我一把將她拉過來,抱在懷中。
美蓮不出聲,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般伏在我胸前,動也不動。
比我大七年,我感慨的想,簡直一點作用都沒有嘛。既然如此,她何必耿耿於懷。
我倆訂婚之前,通知了父母親,把照片也寄了去。我並沒有著意告訴他們,美蓮
比我大多少。這是細節,重要的是,我們相愛。
懂事而可愛的咪咪寫信來恭賀我們。
至於關老頭(好,好,其實他也並不是那麼老),他送了很得體名貴的禮物給我
倆。
我承認不是每個故事都有我們這麼愉快的結局,但是我們也曾苦惱過,美蓮為此
不知道忍受過多少個失眠的晚上。
她一直自卑,怕有一天有人會走上前來跟她說:「張太太,你丈夫像是你的兒
子。」
而事實上人家覺得我們兩人很相配,誰比誰大壓根兒看不出來。況且我們活著是
為自己,不是為別人。
決定在畢業後結婚,這是美蓮說的,她要考驗這一段感情……不理她,女人善變,
說不定過一兩年她會催我結婚,這簡直是一定的事──她在半年前還說要跟我斷絕來
往呢,不必理她。
至於我,我現在簡直不想離開這塊地方了,我的所愛在哪裡,心也在哪裡。
呵哈,極光仙子,她自稱是極光仙子。
忽必烈汗
貝貝是我同學,她有一大班堂兄妹表姊弟,都在加拿大唸書,一到假期,約好了
轟然都跑到維多利亞的大屋去休息,鬧哄哄,見我是一個人,所以時時把我拉著走,
貝貝有個孿生妹妹,叫貝蒂,也是我的好朋友,因大家年紀身形都相似,常被人誤會
是三姊妹。
她們老說佩服我一個人遠隔重洋的來求學。
貝貝數著手指派道:「二伯伯的羅拔、拉利與咪咪,小叔的蓮莉蓮蒂、姨媽的孟
甘穆利,姑姑的大琴小瑟與小剛,連我們兩人,一共有十個人在加拿大。」
貝蒂吐吐舌頭,「你數漏了一個人,當心他不饒你。」
貝貝嘻嘻笑,「他對我還好,對你就不怎麼樣。」
貝蒂也笑,「胡說,他根本分不清誰是誰,見到我們一視同仁,暴喝一聲,開始
演說家訓。」
我好奇,「你們在說誰呀?」
她們兩人笑作一團,「忽必烈汗。」
「什麼?」我也笑出來,「成吉斯汗的兒子呀?」
「我說的是我們的大表哥,」貝貝說:「三十多歲,尚未成親,一付老處男脾氣,
去年自美國搬到我們這邊來,霸佔了大屋,作福作威,唷,拿住了一班弟妹就開始軍
訓,可怕得很呢,今年暑假,大家都不想回維多利亞了。」
我笑起來,「幹嗎叫他忽必烈汗呢?」
「他長得像呀。」貝蒂說。
我說:「誰見過忽必烈?」推了貝蒂一下。
「武俠小說中有插圖的好不好?薑黃臉皮,板著面孔、頭髮疏疏朗朗,」貝蒂用
兩隻手指放在上唇,「稀落的兩撇鬍髭,戴頂皮帽子,厚厚的皮大衣,終年不露一絲
笑──你見到就知道他實在是像。」
我搖頭笑,「這ど說來,他是你們的大哥哥了?」
貝貝說:「他就是這麼稱呼他自己:大哥哥教你們,小會有錯,大哥哥總是為你
們好。大哥哥說:早睡早起身體好。」她學著男人的聲音,自己先笑歪了。
我問:「那麼不到維多利亞,到哪兒去呢?」
貝蒂說:「本來可以回香港,但是飛機票費用早已花得光光,除非游泳過太平洋,
否則宿舍一關門,只好去對著忽必烈汗。」
我忍不住笑。
貝貝問.「其它的人回不回去?」
貝蒂答:「大家還不是同一命運。」
我笑倒在床上。
貝貝、貝蒂一起埋怨:「琪琪沒有同情心。」
暑假到了,我們一起回維多利亞。
維多利亞是一個景色明媚,非常有英國風味的城市,大屋就在玫瑰園附近,有八
間房間,忽必烈汗佔了其中兩間,我們這十一個大孩子就只好擠一擠。
到的時候是中午,貝貝說忽必烈汗上班去了,我們大可放盡聲浪。
我收拾衣服,等待他們兄弟姊妹陸續來到,計劃耍樂的節目,經過書房,忍不住
輕輕推開張望。
書房很大,窗子一格格,窗外有濃蔭,書桌上堆滿圖則,畫紙,各式的筆,地毯
上躺著一隻小貓,見到我伸個懶腰,「咪嗚」一聲。
我抱起它。
輕輕問:「你是蒙古人的貓嗎?老蒙對你好不好?」
它說:「咪嗚咪嗚。」
我問:「蒙古人餵你吃什麼?」
它在我手上擦擦頭。
我將它放回地毯上。
貝貝走過,「噓,琪琪!」她把我拉出書房,「你幹嗎?」她急出一頭汗,「你
敢到忽必烈的房去?當心他罵你。」
「他真那麼厲害?你們這麼怕他?」我不以為然。
「唉,誰怕他啊,」貝貝作個數鈔票狀,「怕經濟封鎖是真,他是咱們家長的眼
線,一打小報告,咱們倒霉,小剛與金髮女在一起走,給他去告狀,馬上回家告威,
嘿,多厲害!」
「真是個小人。」我說。
「說對了。」貝貝拍手。
我說:「我不信他自己沒行差踏錯過。」
「他呀!」貝貝以手覆額,「他生活像個和尚,天天晚上十點半上床,在外國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