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心中想念極光仙子。
星期日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思念她,星期一我就會出去打聽她的下落,縱使溫哥華
有十萬華人,尋找這麼出色的一個才女,不是難事。
星期一上午有課,我以最輕鬆的步伐走進課室,我忽然發覺自己對建築系有興趣。
時間到了,一個女郎走進來,同學們向她行注目禮──咦,極光仙子!
她開口:「我叫美蓮翁,你們的一級客座講師,今天走馬上任,請各位多多合
作。」
我立刻有被騙的感覺,豈有此理。天下的女人沒一個是好人,信然。
我非常生氣不悅,決定不睬她。
下課後她笑咪咪的走過來,我沒好氣的說:「咱們地位高低有別,你別來跟我說
話。」
「你這個人脾氣比小妞還彆扭,」她不在乎,「我索性遷就你到底。」
「你這個人是從哪裡跑出來的?為什麼對我這麼好?」
「華人在外,應當守望相助。」
「好一項大道理。」我冷笑。
「你可以當我是朋友。」
「你在哥大簽了合同?」我問。
「你沒留心聽書,我不是講明自己是客串的嗎?」
「以後呢?」
「七級課之後打回原形,回到史賓沙事務所去做幫工。」她說。
「你可有男友/ 情人/ 丈夫?」
「都曾經有過,我去年離的婚。」她臉上忽然出現一絲滄桑。
「多麼可惜。」我說。
她又恢復明朗,「你呢,你彷彿快樂得多了,我請你到碼頭吃海鮮去。」
「太好了。」
「咦,不是說地位有別,不理睬我嗎?」她故作詫異狀。
她成熟懂事、知情識趣、又具學問,我們很快成為好朋友,我仍然嬉稱她極光仙
子,伊比我大七歲,別具風韻,到我發覺一日不見她精神陷入恍然若失的情況中,事
情已經太遲了。
我墮入愛河。
生活忽然多姿多采,週末我們往公園一坐老半天,看藍天白雲,喂雀鳥吃麵包,
有時到海灘暢泳,有時往百老匯看電影,唐人街喫茶,一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娛樂,
剎那間都趣味無窮。
我的人生觀突然改變,對功課努力不懈,給咪咪的信,由三日一封改為一月一封,
不再抱怨,行在路上吹口哨,每個征像,都證明我在戀愛。
放學後我去接美蓮下班,她會做一個沙律與我共享,她是一個好廚師。
有一天我跟她說:「我愛你。」
她聽了一怔。
我問:「你不相信?」
「我相信我相信,」她連忙說:「你們廿來歲的男孩子慣在愛河中游來游去,根
本無意擦乾身子。」
「喂!」我大力抗議。
「不要緊,終於有一天,你會見到你理想的伴侶,為她,你會上岸安憩。」
我問:「你呢?你可願意與我共享這份安寧?」
她笑出來:「我好做你的媽了。」
「聽聽這是什麼腔調?」我說:「見你對我一見鍾情,才下了那麼大的勁來討好
我,嘿,如今見我對你傾心,你又把話反過來說了。」
美蓮笑得前仰後合。
我悻悻然,「我不管,我愛你是愛定了。」
可是她約會的不止是我一個人,她把我當作好友,毫無疑問,但巧妙地與我維持
一定的距離,她並沒有引我入歧途,她是一個正經人,我只是她的好兄弟。
我一直覺得事情會有所改進,她會把我倆年齡差距問題消弭解決。
當我看到那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自她公寓中走出來時,我自覺多月來的希望成了
泡影。
她還為我們介紹。那中年人姓關,兩鬢微白,極有風度,稱我為「小朋友」,但
我對他有說不出的厭惡。
美蓮事後責備我欠缺禮貌:「人家是溫哥華華人建築師中最出名的一個,你對他
沒一點尊敬。」
我不服氣,「我知道,那又有什麼稀奇,將來我不但要比他出名,我甚至要比亞
瑟艾歷遜更出名。」
「好極好極。」美蓮語氣有點諷刺。
我氣極,「我也知道姓關的最近離的婚,有五個孩子,你打定心思去做繼母好
了!」
「你這個小子含血噴人,」她惱,「你無端端喝這個飛醋幹什麼?」
「我愛你。」
「去你的。」
「美蓮!你老老實實說,你可愛我?」
「我不可能愛你。」
「你不能愛我,還是不愛我?」
「我呸!我哪有空跟你在文字上頭歪纏,不愛你就是不愛你,我一向把你當小弟
弟。」
我說:「那你為什麼常與我見面?」
「朋友間天天見面,也稀疏平常呀,你發什麼瘋?」她責問:「如果你覺得不見
面好些,倒不如不見。」
「這話是你說的!」我怪叫起來。
「你這小子,我不跟你說了,給你纏得頭痛。」
我衝出她的公寓,彷彿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。
我一定要賭這口氣,她不來向我道歉,我就不去見她,管她跟哪個老油條一起走,
她若吃了虧,也沒有人會同情她,她活該。
回到宿舍,狂灌了一頓啤酒,心裡略為平靜,她如此疼我,一定不會與我絕交。
我的估計錯誤。
美蓮一連失蹤兩個禮拜,我心如熱鍋上的螞蟻,她卻與姓關的進進出出。
我終於投降,跑到她公寓門前去等。
那夜天氣罕見的溫暖,我心特別煩躁,我買了半打罐裝啤酒擱在身邊,一直喝。
等姓關的老頭送她回來時,我已經半醉,見到她倆我一語不發,撲上去對牢關老
頭一記左鉤拳,把他打得後退三步。
他不甘示弱,好傢伙,站穩之後還擊,我左眼著了一下,頓時痛入心肺,嚎叫起
來,金星亂冒,跌倒在地,後腦撞在地上,立刻昏迷過去。
臨消失知覺之前,我聽見美蓮呼喚我的聲音。
醒來的時候,我連眼睛都睜不開,痛的感覺如毒箭般貫通了我的心。
美蓮就在我面前,我大聲呻吟,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
她說:「你打了人。」板著臉。
「明明我捱了揍,至少我傷得比那個人重。」
「嚇壞人,差點把你送進醫院。」她轉身走開。
「我的眼睛可是瞎了?」我尖聲問。
她自廚房出來,將一塊濕漉漉的東西搭在我眼睛上。
「那是什麼?」我問。
「本來是我的晚餐,」她沒好氣的答:「八安士上好的韃靼牛排。」
「能吸得了淤血嗎?」我問。
「你少嚕嗦,」她說:「再煩我就把你趕出去。」
「那老頭怎麼了?」我問。
美蓮睜圓了雙眼,我不敢再作聲。
她對我說:「小老弟,我想我們該好好的談一談。」
我將臉埋在沙發墊子內,不出聲。
當我「眼疾」痊癒的時候,美蓮對我益發冷淡了。
天氣轉涼,楓葉開始轉紅,我們在一起,曾經有過好時光。
為了她,我連暑假都未曾還鄉。咪咪的信充滿訝異:「……我以為一到六月三十
號你便會撲回家,誰知你竟沒有回來,你不是恨惡溫哥華嗎?」
在我生日那天,美蓮約我在溫哥華酒店的森林廳吃飯,那是個好地方。
我知道她有一篇演辭要說。
果然,酒過三巡,她開始了,先清一清喉嚨,她說:「家盟……」
我很緊張,幸虧我一向具聽天由命的格局,眼睜睜的看牢她,聽她發揮意見。
「家盟,從頭到尾,你誤會了。」
「我誤會了嗎?」我輕輕問:「我是那樣的一個蠢小子嗎?我不見得會胡亂愛上
比我大的女人,我並不需要母愛。」
她詞窮。
「……不外是你後悔了,」我說:「因為社會的壓力,你不想與一個少年戀愛,
你的瀟灑是表面的……我原諒你,人不能單為戀愛而活。」
她沉默。
「美蓮,其實我倆大有可為,你何必為這七年的年齡差距而耿耿於懷?」
她雙眼微紅,「你不是我,你不明白。」
我歎口氣。「你是怕將來,是不是?將來當我三十五歲的時候,你已是老太婆
了……女人就這樣,專門擔心虛無飄渺的事情,你應該好好把握現在。」
她說:「我要與關訂婚了。」
「那老頭子已有五個兒女,他不愁寂寞,你何必去插上一腳?要結婚,也不急於
一時,慢慢挑個合襯的人物。」
她一怔,「你忽然長大了,家盟。」
「是的,我也這麼覺得,因你的緣故,我忽然長大了。」
她說:「我要與你說的話,到此為止。」美蓮說。
「喂,極光仙子,笑一笑,今天是我生日。」
她哭了。
我把她摟在懷裡。一個女人總是一個女人。
那天以後,她盡量避開我,我染上了吸煙的惡癖。我真的長人了,並沒有自暴自
棄,仍然努力功課,課餘也參加同學間的聚會,隨時可以結識大把女孩子,但總有點
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。
我在給咪咪的信中提及翁美蓮,咪咪很瞭解。她寫道:「我與你之間始終有青梅
竹馬,兄弟姊妹的感情存在,真正的男女間戀情似乎有別於此,你不必對我有責任感,
我很樂意做你們的好妹子。」
我感動,誰說這世上沒有紅顏知己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