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十年,還沒有女朋友,從來不把女人往家中帶。」
貝蒂探頭過來說:「不正常,若不是性無能,就是斷袖癖。」
我掩嘴葫蘆。
才傍晚,眾人到了七七八八,七嘴八舌地議論第二天應往那裡玩。有人帶來了煙
酒,有人帶來食物,現鈔全放桌上共同,吱吱喳喳,非常興奮愉快。
孟甘穆利說:「琪琪快成為我們一份子了。」
蓮莉笑說:「可不是,連相貌都越來越像。」
我推他們一下,正鬧,忽然小琴說:「噓,車子回來啦,當心忽必烈汗!」
大家像是班主任到似的,不約而同靜了下來,我實在忍不住。
門一響,蒙古人進來了!
我禁不住也緊張起來,向大門處看去。
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男人,三十五六歲模樣,穿一件薄掠皮外套,燈芯絨褲子,一
表人才,相貌何止端正,簡直英俊,但是他略為不修邊幅,頭髮濃長,上唇確是蓄著
鬍髭,因為目光炯炯,同時鐵青著臉,你別說,確有幾分像著忽必烈汗。
我看到他的弟弟妹妹如此怕他,又想起他們說他作威作福,一輩子板看張臉,實
在忍不住,「嗤」的一聲笑出來。
貝貝嚇得不得了,連忙推我一下,白我一眼。
忽必烈汗的目光駕臨在我身上,像冰般,他說:「你們都來齊了?」
小瑟說:「是,大哥哥。」
「沒有人回香港?」
大家都不出聲。
他喝問:「錢都花光了是不是?」
大家都不出聲。
咪咪咕噥:「物價飛漲,都不夠花。」
忽必烈汗瞪她一眼,咪咪噤若寒蟬。
他說:「玩管玩,東西自己收拾,不准酗酒,不准吸大麻,不准聚賭,不准喧
嘩。」
大家表示不滿,我抱疊著雙手,微笑。
忽必烈汗忽然指看我,「你──」
「我?」我指指鼻子。
貝貝連忙說:「大哥哥,她不是咱們家的,她是我的同學。」
我頑皮地抿著嘴,作個卡通式笑容。
他撞我一眼,上樓去了。
大伙噓出一口氣。
羅拔說:「改天也別叫忽必烈了,他的行為一天比一天似傅滿洲。」
拉利說:「把他的照片放大,拿來練飛鏢。」
我哈哈大笑。
我認為他英俊,有威嚴,而且充滿了成熟男人味道。
他唯一的缺點是沒有笑容,那種孤芳自賞的寂寞逼人而來。
當天晚上,咱們在唐人街吃飯,咪咪說她受不了忽必烈,要到三藩市去透透氣。
貝貝說她已當盡賣盡,行不得也哥哥。
結果一半人南下加州,另一半人要去露營,只剩下我與貝貝、貝蒂。
貝貝聳聳肩,「好吧,看我們與忽必烈拚個你死我活。」
我皺眉問:「忽必烈是幹什麼的?」
「他是執業建築師,」貝貝說:「是全國十大之一呢,聽說功夫是一等一的。」
「真的?」我睜大眼睛。
「建築師都帶點藝術家脾氣,」拉利說:「臭得很。」
在大屋住了三天,從來沒見過忽必烈。
他一早去上班,黃昏回來,立刻上樓,大概是聽音樂吧,他是個很靜的人,根本
不覺察他的存在。他喜歡喝啤酒,抽沙龍薄荷煙,養一隻貓,它叫「大力水手」,他
沒有女朋友。
憋到第四天,貝貝說:「我忍不住了,問大哥借債,咱們到迪士尼樂園去。」
「你敢?」貝蒂反問。
貝貝不響。
我說:「我去問他借,我是外人,他不好意思拒絕,借多少?」我拍胸口。
「借一千美金。」貝貝說。
「我這就上去。」我說。
貝蒂問:「他在家嗎?」
我點點頭。「我聽到有人放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C大調的唱片。」
「琪琪,拜託拜託。」
我上樓去。
他在睡房,我敲敲門,裡面說:「進來。」我推門進去。
忽必烈躺在地毯上聽音樂,他穿一條皮褲子,光著上身,好身裁,肩膀渾圓結實,
嘩!MACHO。
他斜眼看看我,「找我?」並沒有起來的意思。
我說,「房裡沒有別人。」
我坐在他大床的角落,房間是白色的,非常寬大潔淨。
「你是誰?念第幾班?」他的聲音都這麼好聽,充滿男性魅力。
「我不是你弟弟妹妹中的一名,我叫琪琪,我是貝貝的同學。」
「找我有什麼事?」他閉上眼睛。
「借一千美金。」我直率地說。
「用來干什ど?」
「別用這種口氣好不好?」我既好笑又好氣。
「你不知道他們有多佻皮搗蛋。他說。
「他們都是很好的孩子。」
「我知道,就需要管教。」他自地上跳起來。
他真是英俊,不比羅拔拉利他們,蓄著汗毛當鬍髭。
「喂,你倒底借不借嘛?」
他拉開抽屜,數鈔票給我,「寫借據來。」他說。
「哈,你這個忽必烈!」我氣。
「什麼?」他揩揩鼻子,「你叫我什麼?」
「傅滿洲!」我笑道。
「你們這班小鬼在我背後叫我什麼?」他沉聲問。
「你想嚇我?」我一把搶過鈔票。
「你比他們還壞!」他氣道。
「你又何必裝個大哥哥的凶相來將自己與他們隔開?你不覺得寂寞?」我悄聲問。
他白我一眼,「請出去。」
我聳聳肩,下樓去。
貝貝接過錢,「嘩,偉大的琪琪。」
貝蒂說:「我們星期一出發,喂,琪琪,你去不去?」
「去過一千次了,我怕累。」我說。
「你在這裡陪忽必烈汗?」她們詫異問。
「我覺得他又英俊又能幹又有性格,」我握住雙手,「嘩。」
兩姊妹面面相覷,「他?上帝!」
星期六上午不用上班,他躺在後園的繩網內晃來晃去,用一本書遮住小睡。
他是那麼寂寥,又沒有人來探訪他,一個人住問大屋子。
在廚房我們也會相遇,他淡淡的看我一眼,冷冷的點點頭,但冰凍開始融解。
一天早上,他坐在長凳喝啤酒,一隻燒雞,用手撕著吃,我看他一眼,取出牛奶,
倒一杯,坐在他對面。
「走剩你一個人?」他問我。
「是,看見你都怕.他們避開你。」
「避開我?他們根本看不到我,我盡量不騷擾他們。」
「可是你有一股無形的壓迫力,使他們透不過氣來。」
我捏著脖子作呼吸困難狀。
他看著看著,忽然笑了。
我乘機問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他笑了,雪白的牙齒,眼角聚著細細的皺紋,「你住在我家,不知道我的名字?」
我老實的說:「我只知道你叫忽必烈汗。」
「你們這些孩子──」
「我比他們略大,我廿一歲了。」我搶著說。
他低頭喝啤酒。
我傾慕的說:「告訴我有關建築業的一切。」
「你不懂。」
我說.「那麼告訴我有關人生的一切。」
「你也不懂。」
「胡說,」我說:「你戀愛過嗎?」
他不答。
「算我問得太私人了,」我說:「對不起。」
他臉色稍霽,說:「你們這些孩子,知道什麼?」
我但笑不語。
「笑什ど?」他忍不住問。
「我若分辯說我不是孩子呢,更顯得孩子氣,所以只好笑。」
他看我一眼。
「你弟妹很活潑可愛,有時跟他們玩,有很大的樂趣。」
他洗淨雙手。「去划船,去不去?」
在湖中心,我問他,「你戀愛過嗎?」
「為什麼老問這類問題?」他的眼神陰暗不定。
「人之變得孤僻,當然是因為戀愛。」
「啊?」
「我想你一定失過戀,所以就古怪了。」
他失笑,「想像力很豐富。」
我也笑。
湖光山色,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,其樂融融。
「他們都怕我,你不怕?」他忽然問。
「我為什麼要怕?」我說:「你又不認得我父母,不能在他們面前打小報告。」
他莞爾。
我忍不住,「喂,你叫什麼名字?」
「大哥哥。」他笑。
「你想!」
晚上在意大利小館子吃匹薩喝白酒。
我問:「你是失過戀吧?」
他詫異:「你這小姑娘,怎ど老纏住我問這麼私人的問題?」
我倔強的說:「如果她不懂得欣賞你,完全是她的損失,老忽,你不必放在心
裡。」
「老忽?」他愕然!「我幾時變成老忽了。」
我問:「你不是叫忽必烈嗎?咦?」
「哦是,咱們已熟稔了,」他點點頭,「所以成了老忽了,不不,我不打算詳談
這件事。」他拍拍我的手,「你不必替我擔心,你真是一個詼諧的女孩子。」
我用手撐著頭,「像這你樣漂亮的男人,噴噴嘖,市面上供不應求,我相信好多
女人都會追求你。」
他覺得好笑,「多謝你捧場。」
「洋妞有無追求你?我問。
他眼睛看看天花板。
「你有拒絕她們嗎?」我又問。
「喂!」他發出警告。
我失望,他什麼都不肯告訴我,太有風度了。
他喝口酒,緩緩問:「你會追求我嗎?」
我說:「你會覺得我沒吸引力,我是個孩子,有趣,好玩,但沒有女人的魅力,
我追你也沒用。」
他微笑。
我說:「你應該多笑,笑起來真漂亮。」
「謝謝。」他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