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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頁     亦舒

  此刻,寶仲躺在床上,喃喃自語,「因此,要珍惜一切。」

  母親大抵要在天亮才會回來。

  到底年輕,寶仲一轉身,還是睡著了。

  她做夢看到父親回來找母親,揚聲叫她名字,半晌,寶仲掙扎醒來,才知道是收音機鬧鐘。

  母親已經回來了,若無其事坐在早餐桌前。

  真好戲。

  任憑誰,到了某個年紀都會演技精湛,有時,人們還會稱道為修養呢。

  母親修養特佳,既不興奮,也不特別高興,一切如常,真叫寶仲佩服。

  寶仲默默喝果汁。

  母親輕輕說:「明後兩日,我有事到東岸去訪友,你一人在家,可以處理嗎?」

  寶仲答:「沒問題。」

  「小心門戶,馬利亞會銷假陪你。」

  寶仲啊地一聲。

  「我乘下午三時飛機。」

  寶仲忽然問:「父親知道嗎?」

  母親咳嗽一聲,「我同他說過。」

  夫妻關係已經名存實亡。

  各人有各人的事做,各人有各人發展,彼此給對方很大自由度。

  真正文明,一時間叫寶仲接受不來。

  第二天放學回來,馬利亞說:「太太已經走了。」

  寶仲問:「是否一個人?」

  「是,一個人。」

  當然不會叫任何人看見。

  那天晚上,父親打電話過來。

  寶仲與他談了幾句,想起來問:「爸,你在哪裡?」

  「新加坡。」

  四處為家,處處為家。

  「爸,幾時回來住一段日子陪我們。」

  雷之揚笑,「男人有男人的難處,我們沒有工作,像什麼?」

  「總要退休吧。」

  「言之過早,我放多過三天假便六神無主,不知是坐好還是站好,抑或開始學習烹飪打毛衣。」

  寶仲只得笑。

  「況且,家人生活豐裕無憂,是男人的驕傲。」

  父女對話,似乎可以就此打住了。

  但是寶仲忽然問:「爸,你有無對母親不忠?」

  大概是吃驚了,要隔很久,才聽得雷之揚說:「怎麼問起這種問題?」

  寶仲也有點後悔魯莽。

  但是雷之揚的答案無隙可擊,他這樣說:「你問我,我當然說沒有。」

  「有,還是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談話中斷。

  母親,此刻同那人在東岸幽會吧。

  抑或,根本沒有去東岸,也許就在市區邊界,同那人在一起親熱。

  其實,所有的母親也都是人,在做母親之前,她們都有姓名、職業、身份,可是子女很少那樣想,對他們來說,母親除卻做母親之外,就不應再做其它事,尤其不可有七情六慾。

  不是嗎,已經做了母親了,這合約可是賣身契,從此之後,失卻自己,只剩家庭,沒有事的時候,小犧牲,一旦有事,則大犧牲,統是母親的責任。

  誰還記得母親叫林少豐,並且是個頗有名望的室內設計師,媽媽就是媽媽。

  身為人母、人妻,半夜出去幽會,當然是不守婦道,欺騙了丈夫,也欺騙了子女。

  父母都不在身邊,寶仲寂寞無聊,在園子散步。

  在黑暗中看,寶仲覺得那人身型比父親高大強壯,一定也更加年輕。

  想到這裡,寶仲十分羞恥。

  她回到房間裡取過車匙,自車房內取出小跑車。

  馬利亞追出來,「寶仲,你沒有駕駛執照。」

  寶仲不忍叫她擔憂,「我只在附近兜風。」

  家裡每個人都犯規,她為什麼不可以呢。

  車子緩緩駛到海旁停下,她坐在車子裡吃冰淇淋。

  有年輕人同她搭訕。

  「好車子。」整個人靠在車廂邊。

  「謝謝讚美。」

  「是你的車?」十分有興趣。

  「當然。」

  「家長很溺愛你。」這是合理的估計。

  「也許。」

  「你幾歲?」有點疑心。

  「十九。」故意誇大。

  「看上去只象十四五。」眼光頗尖銳。

  「華人看上去都比較小。」

  「可以載我兜風嗎?」終於開口了。

  「不,我剛想回家。」

  寶仲把車子開走。

  真沒有膽子,有人願意陪她消磨時間,她卻逃避,因是個陌生人,自小到大,父母與老師都教導:「不要與陌生人說話。」

  可是同班同學,自幼稚園到今日,混得爛熟,似兄弟姐妹,一日到晚在課室廝纏,毫無神秘感,還怎麼約會?

  寶仲垂頭喪氣回家。

  馬利亞松一口大氣。

  母親,不,叫她林少豐比較好,是怎麼樣開始同陌生人說話的呢?

  也許,他是她的客戶,可能,由朋友介紹。

  背叛家庭,也一定需要極大勇氣,是什麼令她不顧一切,必然是多年來沉悶刻板的生活,以及缺乏愛護關懷。

  看,雷寶仲也十分明白母親處境。

  父親,是一個失職的丈夫。

  晚上,母親的電話來了。

  母女寒暄幾句,寶仲對於自己那麼客氣十分訝異。

  「我後天一早回來。」

  「沒問題。」

  掛了電話。

  本來說是兩天,現在變成三日兩夜,她在戀愛嗎?笑話,人過了廿歲還談戀愛?

  都年輕過快活過,還不知足,中年人真奇怪。

  第二天放學,正低頭疾走,忽然聽得汽車喇叭聲。

  一抬頭,寶仲喊出來,「爸爸。」

  正是雷之揚,三個多月不見,他好像又胖了一點,寶仲客觀地打量他,只覺得他領帶太花,頭髮太亮,有點不太安份的樣子,但爸爸始終是爸爸,她歡呼起來。

  他訂了檯子,與女兒到海邊餐廳吃飯。

  父女倆胃口都不大好。

  「媽媽在東岸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這次逗留幾天?」

  「明早去舊金山開會,三天後再回來。」

  「哦,屆時可以見到母親。」

  雷之揚想一想才問:「寶仲,想問你一事。」

  寶仲心一沉,啊,懷疑了。

  「你有無發覺媽媽與平日有何不同,」寶仲臉上出現一層茫然的神色,「怎麼的不同?」心中卻暗暗吃驚。

  「她可有早出晚歸?」

  「媽媽一直忙工作。」

  「有無陌生人接送?」

  「沒有呀。」

  「平時同什麼人來往?」

  「張阿姨、陳小姐,以及林太太。」

  「打扮有沒有異樣?」

  「一年也不見她買新衣服。」

  雷之揚似乎放心了。

  寶仲看著父親。

  雷之揚解釋:「寶仲,你已不是小孩,我也不瞞你,有人告訴我,林少豐最近與新朋友來往密切。」

  寶仲握著拳頭,她痛恨那些多嘴多事的人。

  「據說,那是個男人。」

  寶仲不語。

  「那當然是十分嚴重的控訴,我並不相信。」

  寶仲點點頭。

  「你什麼都沒有看見?」

  寶仲那茫然的表情又浮上來了。

  回到家,雷之揚有意無意尋找蛛絲馬跡。

  他到妻子的書房去。

  「寶仲,媽媽私人電腦的密碼是什麼?」

  寶仲探頭進來,「一二三。」

  即是說,沒有密碼,毫無藏私。

  雷之揚查看電腦記錄,半小時後,不知是失望抑或滿意,抬起頭來說:「什麼都沒有。」

  書房裡陳設簡單,同以往一樣,只有三盤小小仙人掌。

  雷之揚順口問:「有人送花上來嗎?」

  寶仲搖搖頭。

  他又走到臥室去。

  寶仲難受地低頭。

  真沒想到父親會如此不堪,聽到一些閒言閒語,便特地來找碴,沒事的時候,試過半年不回家一次。

  他打開妻子衣櫃,仍然是一些深淺的白色與藍色服飾,真是一絲異樣也無。

  莫非,謠言純屬空穴來風?

  雷之揚坐在床沿。

  這個家,仍然是正常的,他熟悉的家。

  他掏出手帕,抹一抹額角的汗。

  他害怕會失去這個家,到這個時候,他才知道珍惜它。

  林少豐秀外慧中,是個不可多得好女子,最難能可貴的是,她的身份提升丈夫的地位,在功利社會中,太重要太重要。

  他不能失去她。

  雷之揚站起來,「寶仲,我要出去一會。」

  寶仲早已習慣父親這種來去自若不報行蹤的作風,她只是點點頭。

  雷之揚匆匆出去。

  寶仲鬆口氣。

  一邊,馬利亞也鬆口氣,由此可知,原來女僕心中也有數。

  紙包不住火,人人都知道了。

  寶仲倒是不擔心人們會怎麼想,她怎麼想才最重要。

  會原諒母親嗎?

  答案是悲哀的不。

  永不。

  她出賣了女兒,在她生命中,最重要的人應是雷寶仲,不可有任何替代。

  但是母女之間,現在明顯地有了第三者。

  寶仲忿忿地想,要到幾時她才會向女兒坦白?

  當事人永遠是最後知道的一個。

  寶仲正在努力寫功課,母親的電話來了。

  她立刻說:「父親今午到家。」

  「請他聽電話。」

  「他又出去了。」

  「什麼時候回來?」、「沒說,可能直接去三藩市。」

  「那算了,沒碰上。」

  「媽,上次你們見面,是什麼時候?」

  「你生日那天呀,忘了嗎?」

  「我十六歲生日快到。」

  「別擔心,一定替你做得漂漂亮亮。」

  「媽媽——」寶仲不捨得她走。

  「什麼事?」

  「幾時回來?」寶仲追問。

  「明天中午。」

  從早上又變成中午,竟那樣戀戀不捨。

  「我想念你。」寶仲鼻子發酸。

  「我也是。」

  真怕有人來搶走媽媽。

  那個高大強壯,可能還很英俊的陌生人,是雷寶仲的敵人。

  很小的時候,曾經跟媽媽及林阿姨去參觀一座農莊,媽媽忽然讚歎道:「風景如畫,平靜舒適,我不回家了,我乾脆留在這裡度過餘生也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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