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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頁     亦舒

  小小的寶仲一聽,放聲大哭。

  「不不,」她擔心到極點,「媽媽不要離開我,不然,誰幫我洗澡梳頭,誰照顧我?」

  累得大人笑彎了腰。

  今日,類似的恐懼又浮上心頭。

  但是,已經不是小孩,情緒需要用理智壓抑,否則,就淪為幼稚,怪不得許多成年人都忍得長了腫瘤。

  那天,父親與母親都沒有回家。

  「安妮安妮,你可以陪我嗎?」

  「不行,家母不准我外宿。」

  寶仲頹然。

  「我替你約方建中可好?」

  「他是男生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怎麼可以叫男生來家過夜。」

  「只有異性才肯為我們赴湯蹈火。」

  寶仲啼笑皆非,「罷罷罷。」

  那一晚,她很早睡,第二天一早到學校圖書館找資料,半晌抬起頭來,想到家庭狀況,臉上不禁露出十分寂寥的神色來。

  回到家,馬利亞開小差,到鄰居處聊天去了,寶仲一個人跳進泳池裡游了三十個塘。

  吃過點心躺在書房沙發上漸漸盹著。

  她聽見人聲。

  嚇一跳,立刻驚醒,莫非是母親請那陌生人入屋?連忙側耳細聽。

  原來是父親的聲音,她放下了心。

  剛想起身招呼,卻聽得他說:「好久不見」,語氣諷刺,難道是母親回來了?

  沒有人回答。

  寶仲緩緩起身張望,客廳裡果然是她爸媽。

  終於碰頭了,卻如此冷淡,不知怎地,母親一語不發。

  寶仲可以在門縫中看到她的背影。

  她穿著白色的外套,仍然肩寬腰窄,身段維持得很好。

  她一動不動,像是在聽對方說話,又像是置之不理。

  有時從背影也可以看到一個人的七情六慾:緊張、疲倦、悲哀、興奮……但是母親卻不露半點蛛絲馬跡,那是一個若無其事的背影,平靜鎮定。

  寶仲真佩服她。

  只總得雷之揚說:「你的事,全世界都知道了。」

  她仍然一言不發。

  「是什麼緣故?」

  沒有答案。

  「男人要工作,怎麼可能天天陪著婦孺,你要溫存,就沒有可能擁有這許多物質。」

  林少豐沒吭半句聲。

  寶仲忽然微笑,真好,不出聲,忍得住,就不會吵架,否則你一言我一語,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。

  「要離婚的話,各自找律師代表吧。」

  寶仲的心沉下去,鼻子發酸。

  「這件事,就是寶仲還沒知道。」

  林少豐的背影動也不動。

  「怎麼樣同她說,你自己想一想吧。」

  客廳靜下來了。

  過了很久,雷之揚忽然問,「他比我年輕吧?」

  林少豐當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。

  「強壯、高大,並且沒有肚腩禿頂,可是這樣?」

  寶仲躲在一角苦笑。

  「小心,他可能會騙你。」

  雷之揚說了那麼久,見完全沒有反應,知道無望,冰封比吵架更糟糕,對方已覺完全沒有溝通的必要。

  他說:「你此刻擁有的,我都可以留給你。」

  然後,他開車走了。

  寶仲立刻回到沙發上,閉上雙目。

  片刻,母親進來。

  「寶仲,寶仲。」

  聲音有點沙啞,可能是太久沒有開口的緣故。

  寶仲沒有理睬,她偷偷流下眼淚。

  母親歎了一口氣,掩上書房門離去。

  馬利亞走進書房,不知怎地,只有她知道寶仲不是真的睡著。

  她輕輕問:「事情怎麼樣?」

  寶仲答:「拆穿了,已決定離婚。」

  「啊,正式同你宣佈沒有?」

  「還沒有。」

  馬利亞頂關心,「你打算怎麼樣?」

  寶仲想一想,「如果她再婚,我會到學校寄宿。」

  馬利亞點點頭。

  寶仲問:「你可知每天她到什麼地方與他見面?」

  馬利亞低聲說:「洛遜街星光咖啡店。」什麼都知道,叫人吃驚,原來二人行蹤十分公開。

  寶仲立刻叫車子趕了去。

  露天咖啡座上並不見他們影蹤。

  張望了半晌,寶仲終於看到了要找的人。

  那是母親嗎,幾乎認不得,只見她一邊笑一邊說,活潑,充滿生氣,眼睛裡的光彩飛濺出來,年輕了十年不止。

  寶仲呆住。

  再看清楚她的伴侶。是,是他,就是送她回來的同一人,微褐色皮膚,像個混血兒,穿著便服,白天看來更加英俊。

  寶仲閃在一邊。

  應當為母親慶幸嗎,其實是應該替她高興的,一個人只能活一次。

  這時候,寶仲發覺閃避是多餘的,母親根本看不到其它人。

  陽光使她臉容歡愉跳躍,寶仲從來沒見過她那麼快樂。

  寶仲幾乎想走過去同那陌生人握手,並且傻氣地說:「謝謝你,家母許久沒笑過了。」

  寶仲悄悄離去。

  該剎那,她發覺自己已經成長。

  實驗

  這一天,都會中幾乎每個市民都震驚了。

  電視螢幕上,新聞記者緊張地報告:「兇徒闖入大學教員室,槍傷六名工作人員後,脅持人質,藏匿儲物室,與警方對峙,現已知人質是實驗室助手鄺本湘……」

  新聞片段裡,可見大學裡外亂成一片,大批警方人員往來,警車及救護車停駐在場,記者與市民圍觀,紛紛議論。

  「兇手是什麼人?」

  「據說是物理系一名學生王科西,認為教授給的分數不合理,抗議無效,鋌而走險。」

  「讀書不是為分數。」

  「你去同他說呀。」

  「六名傷者中有二人垂危。」

  「惡魔!」

  「人質是什麼人?」

  「蘇教授手下一名年輕助手。」

  「是女生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啊,更加危險。」

  「警方投鼠忌器,現在只得駐守門外。」

  下午。

  新聞記者繼續報告:「兇徒要求警方提供吉甫車一輛、食物清水,否則即時殺死人質,看情形他打算逃亡,警方逼於無奈,己將一切準備妥當,誘兇手出來。」

  接著,是一大陣騷動。

  儲物室門打開,兇手左手緊緊箍著人質的頸項,右手持槍指著她的太陽穴,緩緩走出來。

  電視機上出現大特寫,觀眾驚呼起來,兇徒像是擊打過人質,人質的額角有凝固的血液。

  那是一張十分秀麗的面孔,大眼睛冷靜、倔強,使人意外的是,她沒有恐懼的神色。

  一般女孩子只怕會混身顫抖,痛哭失聲,她卻堅強地緊抿嘴角,一動不動,鎮定地貼兇徒站著。

  兇手喝令警察退後,他要取車。

  這時,警長說:「好極了,人質無懼,是我們的優勢。」

  「瞄得準嗎?」

  「必需一槍即中,準備。」

  神槍手舉起長槍。

  見慣場面的警長也不禁一身冷汗。

  兇徒騰出一隻手去開車門。

  就在這個時候,警方的槍瞄準了他,忽然之間他眉心當中出現一點紅,他好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想抬頭看,生命已經離他而去。

  他全身放軟,倒在車旁,像是不明白冷槍從何而來,也沒有聽到槍聲。

  警察一湧而上。

  群眾歡呼。

  記者大聲興奮地喊:「人質鄺本湘沒有受傷,她完全沒有受傷。」

  那個叫鄺本湘的女子迅速被警方帶走。

  蘇教授立刻趕去與助手會合。

  這場恐怖的鬧劇似乎已經結束了。

  經過醫院一夜觀察,鄺本湘已經回家休息。

  第二天日報頭條上,全是她的照片,所用的形容詞,都是讚美的「無懼」。

  這時,蘇教授在她身旁。

  她問師傅一個很奇怪的問題:「為什麼我無懼?」

  蘇教授答得好:「因為,恐懼、多疑、嫉妒…都是人類最壞的情緒。」

  本湘抬起頭,「所以,在我幼兒時期,你已經把這些壞因子一一清除了。」

  蘇教授一震,但不得不說:「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。」

  「教授,沒有恐懼,怎麼像一個人呢?」

  「無懼昨天才救了你,警方說,你的冷靜鼓勵他們當機立斷採取行動。」

  本湘懇求教授:「給我恐懼,應是我的,都給我。」

  教授露出十分為難的樣子來。

  這時,有一個人推門而入。

  本湘一見,連忙說:「師母,你來得正好,請你主持公道。」

  蘇師母微微笑,同丈夫說:「把我們的計劃詳細同本湘說明吧。」

  蘇教授咳嗽一聲:「本湘,你是政府支持的一項實驗計劃。」

  本湘答: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出生之際,你患有先天性脊椎外露症狀,無可救治,父母同意將你交給大學醫院。」

  本湘一點哀愁也無,「這我也知道。」

  「終於,我們醫治了你,可是,在過程中,消除了某些人類的劣根性。」

  師母接著就:「換句話說,本湘,你幾乎是完人。」

  本湘連忙說:「師母,你過獎了。」

  「可是之後廿年來,我們也發覺你少了許多樂趣。」

  蘇教授也說:「是,對於別人的興奮、快樂,你往往不明所以。」

  「教授,請你恢復我的本能。」

  師母沉默一會兒,「嬰兒時剔除的因子,都保存在液氣冷藏庫內。」

  教授說:「計劃是在今日協助你歸原,研究你性格先後的差別。」

  本湘說:「我急不及待。」

  蘇師母歎氣。

  教授說:「可是,以後,你將會失望、沮喪、悲傷。」

  本湘說:「就像所有正常人一樣。」

  「你受得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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