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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頁     亦舒

  我看著她跟他們跳得興高彩烈,跳得那麼整齊,就像她以前做人一樣,一板一眼、一步是一步,半點錯不得。就像現在練這個舞一樣,大家三三四跟看做,半步錯不得,錯不得。

  她的黑髮飛揚,沉醉在酒中,在音樂中,在今日中,在今日的生命中,但是丹薇,三年前為什度你不是這個樣子?丹薇,三年前即使你不能夠從我身上得到快樂,為什麼不能像今日這樣自得其樂?

  遲了,丹薇。

  遲了,丹薇。我那個穿紫色夾銀線長裙的老婆向我走過來了。你記得嗎丹薇,我們那個時候吵了架看電視,你指著電視上最惡劣的歌女說:「你將來會娶一個這樣的老婆,而且不會覺得有遺憾,恭喜你祖宗十八代。」丹薇,那時候一時的賭氣你能對我下這樣的咒。你還真說中了,但是你也不見得快樂,而我的確沒有損失,匆匆幾十年,丹薇,我妻子縱有萬般不是,她以嫁我為榮,她以高攀我為榮,她一家子捧著我,當我是她們家的榮譽。我在你面前算是什麼?你的目無下塵,你的驕氣凌人,你的壓迫感,在你面前,我算是什麼?丹薇,我沒有選擇的機會,我沒有後悔的機會,我沒有內疚的機會。丹薇,我只要一個女人,普通的女人,有正常體溫的女人,當我回到家中,我不管她在午睡,不管她在搓麻將,我只要一個簡單愚蠢的女人,丹薇,你明白嗎?

  丹薇在舞池中仰頭大聲笑,鑽石耳環閃閃生光。

  妻忽然之間說:「這個女人,她不好看,但她有特別的味道,你覺得是不是?」

  但是丹薇也變了,她糊塗了。這些人,在以前,這些人,她的眼角不會去看一看這些人,我與她,吵儘管吵,但是我可以驕傲的說一句,她眼中心中沒有第二個人。

  妻說:「她跳舞跳得很好。」

  還有很多其他的事,做得更好,跳舞算什麼。像她這樣的女子,我知道,是不可多得的,但我只不過是個平凡的男人,我不能娶她做一個妻子,或者我會後悔,我後悔嗎中.男人很少後悔的,男人都是隨便的,隨便什麼女人都可以娶為妻子,只要不太麻煩,只要將來的日子過得隨便點。

  妻問:「你認識她很久了?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她做什麼的?」妻又問。

  「她是律師。」

  「她是什麼?」

  「律師。」我說。

  「嘩。」妻懷疑,「為什麼半夜來這裡跳舞?」

  我溫和的解釋給妻聽,「因為她是個女人。」

  妻在銀幕上與銀幕下都有無數的情人,她在日常生活中真是要風得風.要雨得雨!但有許多事她是不能夠明白的,但又有什麼損失呢。她不會英文,她不會法文,她連讀者文摘也不看,她連中文也寫不好,但這有什麼關係呢?我會好好的,合理的照顧她,直到她死那一日,或是直到她找到一個更好的男人。她什麼也不必懂,她只要繼續對我拋媚眼便可以,她只一直依在我身邊便可以,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,我的妻子不懂得這些,太不重要了。

  我說:「我要去請周小姐跳一個舞上

  「唔,」老婆嗲聲嗲氣的說:「只准一隻,馬上回來。」

  我拉開椅子,走進舞池,拍拍丹薇舞伴的肩膀,那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子有點慍氣,但還是讓我跟丹薇跳了。

  丹薇咪著眼睛看著我,微笑。

  我的心痛如絞。以前她拿起文件夾於上律師樓,短頭髮,一整套的考究的便服,神氣十足,怎麼看都像個小男生,而現在這麼女性化了?這麼的叫我心酸。

  我輕問:「他們怎麼會懂得你?」

  她聳聳肩,「上班是上班,下班總要把時間殺掉。在他們眼中,至少我是個掛牌的律師,至少我是個略有姿色的女人。」她淡淡的答。

  「丹薇,你豈止略有姿色。」

  「但是我不像她們那麼美麗,是不是?我不美。」

  「是的,你是美麗的。」

  「謝謝你。」她笑,真的七分醉了。

  「丹薇,你喝多了。」

  「沒有,沒有。記得那一日我真醉了,對你說了多少話,又哭又吐,你只是鐵青著臉不晌。你對每個人都那麼好,我得不到你的歡心,錯一定在我。」

  「我不知道你在乎。」

  「當然你知道的,我太在乎了;所以才那麼討厭,愛是最不瀟酒的,我太年輕,不知道如何愛你,然後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了。我欲告訴你,下雪的時候有多冷,我要告訴你,全章的商業條約我背得出,我要告訴你,我如何為你流淚。但如果你已經忘了我,這些嚕嗦又有什麼用呢?你從來沒有再來找過我,好像我是你的仇人,我做錯了什麼?或者只是你根本不喜歡我,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麼,或是沒有做什麼。我很高興今日見到了你,我一直沒有忘記你,自從離開你,我潦倒至今,與這種人在一起,我是完了,他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,我是完了,無所謂,只有你是有所謂的,既然失去了你;既然失去了你……」

  音樂早停了,換了一支。

  我輕輕擁著她,默默的聽著,以前她只會皺著眉頭跟我像律師與律師似的答辯,以前。

  歌女唱著:

  「一日又一日,

  我得面對一整個不屬於我世界的人,

  我真的那麼強壯?

  我可以忍受這世界給予殘酷的一切,

  但是沒有你,

  我一日也活不成……」

  「我不再活著了,」丹薇笑,「我什麼都做、拍馬屁,低聲下氣,搶案子來做,開夜工,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,你也不是我那個時候認識的你,也許現在的我,碰到以前的你,兩個人會過得很好。或許現在的你,碰到以前的我,也會過得很好。你聽懂了嗎?這就是緣份,時間是緣份。十年前你會娶現在這個太太嗎?我還記得你怎麼把這類型的女人批評得一文不值,然後轉頭說:『丹薇,丹薇不是這樣的,是不是丹薇?』」

  我什麼也不說。

  丹薇說:「我講得太多了,我要回自己的桌子了。」

  「今夜你跟他們去了?他們是誰?」我忍不住問。

  「今夜你碰見我,不是個偶然,你關心我,我感激你,但是明天呢,後天呢?我已經四年沒見你了,你沒有看見我的眼淚吧?我的眼淚太遠了,你管不到了,誰沒有誰活不下去呢?你要問他們是誰,讓我也問你,那個名義上算是你老婆的女人又是誰?」在這一剎那,丹薇的眼神恢復了她一貫不可一世的神態。是的,她就算墮落了,那是她清醒明白的選擇,我老婆的墮落,是一種豬玀活該出生在豬欄裡的感覺。我無言,我放開她。

  丹薇一身雪白,走起路來,綢衣飄飄拂拂,人的命運各有不同。

  她忽然轉過頭來說:「真奇怪,我並沒有找到比你更好的,沒有。」

  我還來不及說話,她又轉身走了。

  那個叫唐的男孩子瞪我一眼,抓看她的手。

  我轉過頭也走了。

  丹薇不再是我知道的丹薇。

  我也不再是丹薇知道的我。

  現在我們兩個人都沒有選擇,問題是我不再苛求,我很快樂,因為我沒有教育水準,我只不過運氣好,賺了點錢。而她,她始終是不同的,曾經一度,我也有那個虛榮心,想發她為妻,她到底是不同的。

  我們回家,妻換了花邊透明睡衣出來,直嘀咕,「那女的真邪門,臉那麼扁,又不漂亮……」

  我一轉身就睡著了,看,我已經練得這麼到家了,沒有任何事可以使我失眠,甚至不是丹薇,我愛過丹薇嗎?我與那個大眼睛的男孩子有什麼分別?當初與丹薇在一起,也不過是虛榮心,舞女酒女泡久了,媽的,約會一個法科大學生,多帥。只是丹薇那時年輕,她真愛上了我,而且在分手的時候才發覺她已經愛上了我。

  我害了她?不不,她是不會被害的,她那樣的女孩子,開玩笑,她是第一流的女人,一百個男人也害不了她,今夜她喝得更醉,明早她還是會準時爬起來去開庭的。

  丹薇是什麼人!誰能夠影晌她的大局!

  一星期之後,我到大會堂低座去等朋友。正在喝啤酒;一抬頭又是丹薇!

  的確是她。

  她的黑髮束在腦後,梳成一隻髻,臉上粉紅粉紅的,精神飽滿,纖細的身段,滿面笑容,穿看一套米白色凡立丁西裝,三件頭的,背心上扣一隻掛表,手挽鱷魚皮文件箱,正與一個外國人說話。

  那個外國中年男人替她挽著件銀狐大衣,看著她的瞼像看了迷似的,兩個人不曉得在說什麼。

  丹薇沒有看見我。

  她太忙,她看見別人的時候是極少的。

  她並沒有完,她才剛開始呢。

  酒後醉話難道可以當真嗎?

  看她現在這個樣子,我憑什麼去配她?我還是回去與我那三流明星老婆相處到白頭偕老吧,寧可人高攀我,不可我高攀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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