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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頁     亦舒

  她的背影我都認得出來。四年我沒有見她了,但是我連她的背後都認得出來,窄窄的肩膀,細腰,很瘦,但看不見骨架子,她穿了一套雪白的絲綢衣服,網上衣,綢長褲,背著大家,手中拿一杯酒,一定是白蘭地,杯子是大肚杯。

  她以前是不喝酒的,並且討厭人喝酒。

  以前。

  以前是多久的事情了。

  以前我也不是這樣的,以前。

  人怎麼能夠提以前呢?

  她回來了嗎?什麼時候?獨自一人?她有沒有老了一點?她快樂嗎?窗外都是霧,什麼也看不見,她在看什麼?

  樂隊輕奏──歌手唱:

  「昨夜街上我遇見舊情人,

  她看見我似是這麼高興,我只好微笑。

  我們詳談很久,

  這些日子,隔這麼久還是不能忘記──

  我不是那種與群眾混得很好的人,

  我彷彿特別依賴熟悉的方式……

  隔這些日子,還是不能忘記。」

  我放下妻,走過去。

  她沒有注意。她喝了一口拔蘭地,一看就知道是個能喝的人。她很靜默,看看窗外,一點表情也沒有。

  我輕聲叫:「丹薇。」

  她一怔,並沒有猛然抬起頭來,過了幾秒鐘,她緩緩轉身,見到是我,嘴唇動一動,看著我不出聲。臉上還是不化妝,眼睛依舊那麼圓,濃眉,烏黑的漆發。

  她一時叫不出我的名字了。難怪她,四年沒見面,她怎麼會忽然想到能在這種場合見面呢?

  然後她微笑了。

  「丹薇。」我伸手,「你好嗎?」

  「好。你呢?」她輕輕的問候我,輕輕與我握手。她右手戴了五隻銀戒子,左手戴一隻鑽石訂婚戒。

  呵訂婚戒子。曾經一度,我們一起到珠寶店去看過婚成,曾經一度,她是我的女人。

  我垂下頭,「好。」我說:「很好。」

  她溫和的說:「我聽說了。他們說你事業很如意,那是你太太嗎?穿紫色夾銀線長裙的那位?她真美麗。」

  丹薇的口氣完全變了,那麼溫和客觀,那麼禮貌周到,她完全變了,一個微笑遮掩了一切,甚至達她的聲音都不一樣了,她的聲音那麼平,一點過份的語氣都沒有。

  她說:「她是個電影明星是嗎?」

  我連忙答:「現在不拍戲了。」

  丹薇笑一笑,再喝一口酒。

  她以前是不喝酒的。以前,以前我怎麼會娶一個三流女明星做老婆,還帶看她到處晃?以前。人是會變的,不要問別人怎麼變了,問自己是怎麼變的,先問自己。

  我問:「你是一個人來的?」

  「不,」她答.「我與男伴來的。」她轉過身去。

  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男孩子,甚至比她還要年輕兩三歲,正在與別人講話,一個英俊的男孩子,濃眉大眼,高大挺拔。配得上她。

  但是丹薇臉上沒有歡容。

  丹薇的臉上從來沒有歡容!即使與我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如此。只有在看到一張名畫的時候她才微笑,只有在看卡通的時候她才大笑。她的笑永遠不留給男人。她太驕傲。或是因為她碰到的男人都太沒有辦法,不能得到她的歡心?像我?像那邊那一位?

  「他是你的未婚夫?」我看看她的訂婚戎子。

  「不,」她搖頭,「未婚夫在倫敦。」

  「他只是一個──男伴?」

  「是的。」她動動嘴角。

  她真的一點點也沒有老,四年的光陰彷彿沒有間斷過我們兩個人,只是我們都鎮定了,可以和平的說話了。我與她在沙發上坐下。

  她說:「看這霧──」

  「你還是想得那麼多。」

  她笑,「不管有沒有用,我還是看紅樓夢的人哪。」

  我慚愧的隕她微笑,我的妻子項管用,但是她連日常報紙上的副刊小說都沒看懂。

  丹薇說:「聽說你的女兒漂亮極了。」

  「讀書讀得不好,」我尷尬的說:「幼稚園都留級。」

  她不在意的說:「女孩子讀書好有什麼用?」她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,一點喜怒哀樂都沒露出來。

  天呀,她怎麼會變成這樣子,她以前是愛惡分明的,脾氣猶如雷霆一般,每件事情,黑是黑,白是白,但是現在可以看得出,她的心是死了,才會這麼的淡然灑脫,甚至她的眼睛也沒有了那種光焰。是什麼悲哀令她變成這樣呢?就像她身上那套白衣服,像蝴蝶標本,偶然動一動,那是因為風。

  「你愛他嗎?」我輕問。

  「誰?」她問。

  「那邊那個男孩子,眼睛那麼漂亮的男孩子,」我說:「你的男伴。」

  「你知道得很清楚,自你之後,我不再愛任何人了,」她說得極之溫柔,語氣卻這麼震盪,「不,我不愛他。他只是一個玩件。有時候他來了,我覺得煩,有時候他不來,我覺得悶,煩與悶之間,沒有什麼選擇,我不介意,日子一天天抱下去。」

  「你有一份好的工作。」我低聲說:「有多少女人有那種成就?」

  「卑下的工作,看老闆的臉色做人。我已經失去南京了,紫金山的風光是不可再見了,無限江山,別時容易見時難。」

  丹薇喝多了一點,話也多了一點,這種朦隴的神情是她以前永遠不可能有的,以前她太清醒太清醒,太冷酷太無情,怎麼可能有目前的可愛迷惘?

  我低聲說:「你將結婚了?」

  「不,我不會嫁給那人的,要嫁不會等到今天。」她低聲說:「不不。」

  「那麼怎麼訂的婚?」我奇問。

  「我忽然被感動了,一時的糊塗。」她微笑,「戒子太吸引了。」

  我笑,「丹薇居然由聰明而轉入糊塗了。」

  她也笑,一手撩起頭髮,「難呀。」

  正當我們談得高興,像老朋友一樣,妻走過來了。她靠在我身邊,手搭在我肩上,身子依偎在我臂上,嗲嗲的問:「這是什麼小姐?」我不出聲。忽然之間,我覺得妻太胖,妻太俗,她太過份,她太肉麻,一個三流女明星坐在大學生對面,那種三流的態度就完全顯出來了。

  但是丹薇變了,丹薇以前的那種飛揚跋扈變得無影無蹤,丹薇自己說:「我姓周。」她的聲音很溫和。

  「啊,周小姐。」妻說。

  丹薇的男件也走了過來,他走近來,更顯得漂亮得驚人,微微皺起眉頭,他低聲問:「你在這裡?又不高興了?」

  丹薇搖搖頭,又喝一口酒。

  「不要喝太多。」他說。

  不要喝太多?誰管得了周丹薇?我花了三年時間,還沒有管得她一隻手指,你這小子算是老幾?你這小子真是異想天開了,明天局丹薇另找一個伴,你就完蛋了!

  可是妻的眼睛亮了,媚眼一個個拋過去,因為那個男孩子年輕貌美。

  丹薇不動聲色。丹薇呵,你早三年練成這個功夫,這三流女明星怎麼有可能坐在我的身邊?丹薇呀,那個時候你為什麼倔強得像合金鋼?丹薇,那個時候為什麼你笑都不肯一笑?丹薇,那個時候,你怎麼從來不肯妥協這種無聊的宴會?

  遲了,丹薇。當你懂得遷就我,當我懂得欣賞你的時候,已經遲了。丹薇,遲了。

  丹薇又緩緩喝了一口拔蘭地。

  那個叫唐的男孩子走開了,妻馬上藉故跟著到那邊一大堆人群去聊天。

  「他好像很喜歡你。」我說。

  「我有值得利用的地方,他這種人一輩子也結識不到一個上等人,新加坡舞女,電視台小明星玩膩了,泡泡大學生,多鳥?」

  「你還是目光如炬。」我笑。

  「沒法子,老江湖了,沒法子。」她微笑。

  「你見到我的妻子了?」我問。

  「很漂亮。色彩豐富,我常常希望有那麼漂亮;一目瞭然的。」她說:「不知道該說什麼,我喝醉了。」

  我閉上我的眼睛。

  丹薇與我,我們到彌敦道的廣東小食店去吃雞蛋蒸魚腸場,到天香樓吃熏田雞,送她去看醫生,接她自法文老師處回來,阿丹薇,這些舊日子,真像夢一樣哩。

  「我對不起你,丹薇。」我忽然說。

  她很驚奇。

  「怎麼了,隔了四年,忽而道歉了?不是我的脾氣壞嗎?不是我看紅樓夢走火入魔嗎?」她溫和的低聲問:「不是我不像女人嗎?你都說對了。你不必道歉,失去你之後,我終於在今天有這個機會說這些話,我很高興,失去你之後,我不再在乎了,連你都丟了!還有什麼是不能丟的?還有什麼是值得希罕的?」她舉舉酒杯,「長醉是長策。」

  我看著她,我真是不敢相信,這些年來,周丹薇居然還記得我,不但記得,還記得這麼刻骨銘心。丹薇,這是可能的嗎?丹薇?三年來從來沒讓我過過好日子的丹薇,這是可能的嗎?三年來從不給我一個笑容的丹薇,這是可能的嗎?難道失去的東西才會變成好東西?丹薇,那時候你對我的厭倦,丹薇──

  她說:「你還記得我的樣子……」

  她的男伴過來說:「丹薇,跳舞。」

  「好。」她馬上站起來。

  丹薇,你幾時變得這麼隨和。你幾時肯跳舞了?丹薇,這是幾時發生的事?那時候你連三步都不肯跟我跳,現在居然跟他們跳哈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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