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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你不是唯一的倒霉人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結過婚沒有?」他問得很可愛。

  「沒有。」我說:「真是,老被瞧不起。」我語氣非常惋惜。

  「你是一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,應該早就名花有主。」

  「我?漂亮?謝謝。」我裝個鬼臉。

  「真的。」他說:「沒有人會否認。」

  「謝謝。」我說。

  他已經很嚴肅了,我有點擔心。我怕負責任。我有一個女朋友,她喜歡與有婦之天來往,我問她為什麼,她說:「怕負責任。」有妻子的丈夫、永遠是別人的責任,她不必但心他的事業,他的前途,他的心事,他的經濟,他生活上的細節……

  我也自由慣了,丈夫到哪裡跟到哪裡的生活,我不習慣,為一個男人犧牲,在目前我的智慧與心理不允許我這麼做,除非我很愛他。但愛本身已是最大的犧牲,一生愛一次已經太多太苦。

  所以我逃避,連看一次電影都盡可能避免,免得引起不更後果。但這次我英雄被困旅行團,還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要逛,真沒想到要對牢這個人。

  「你在香港一個人住?」他想知道關於我更多的事。危險。

  「是。」我說:「一層小小公寓,七百尺,隔成一房一廳。」

  「開銷很大。」他說:「你的收入那麼好?」

  本來我想說笑地告訴他,我偶然也客串「一女一樓」「小姐徵友」來幫補開銷,但終於沒說出口,他不是那麼有幽默感的人。

  我只說:「我很努力賺錢。」

  「那麼你是一個能幹的女孩子。」他說:「比男人還能幹。」

  他的口氣很老派,彷彿男人是一直應該比女人能幹,偶而有個女人出色,已經像奇跡。

  他不是我那杯茶。

  回到香港,偶而出去一次看場戲,或者是可以的,但我很懷疑他是否會喜歡看我選擇的電影,天天勉強著遷就一個人;沒多久就厭倦了。

  無疑他想再婚,第一,因為他前妻已經再婚了,第二,已婚的人不習慣孤單的生活,他們習慣身邊有個人出雙入對。

  我們的年齡外表或者很相配,但是心境完全不同,難怪他嚮往我的自由。

  很多男人嫌離婚婦人,我也嫌離婚男人。結過婚的人都沒新鮮感,做事過活都像習慣,把新伴侶也往他們的老習慣裡帶,有窒息感。

  像陳,誰做他的二任妻子還得兼任醫生,醫治他一顆破碎的心。再遲三五年吧,我現在還能穿牛仔褲,何必妥協於他這樣的男人,錯過這個機會,損失也不算大。

  因為前途加水晶一般清,所以我對他冷淡下來。像他這樣的男人,不必但心沒人嫁,他月薪是不會低的,也不會高到什麼地方去,我把自己的生活負但得很好,結婚是尋伴侶,沒有好的伴侶索性寂寞一點算數。

  我一冷下來,他很快覺得了,馬上放緩步子,他也知道對女人太急進是不行的,除非那女人渴望結婚,或是她正在戀愛中。

  在羅馬,我已經歸隊,所以兩人交談的機會很少,客觀地看陳君,我覺得他不是沒有好處的,他很老實,很有涵養,耐性佳,教養好。

  有些男人簡直離譜。不久之前有個人約我喫茶,約過七八次,幾乎沒眼淚鼻涕的懇求,總算答應下來,完了他硬要送我回家,在樓下又說要送到樓上,在樓上他一個身子硬是塞在鐵門口不肯走,蠢裡村氣神經兮兮的咭咭笑,這座高大的一個男人,令我毛骨悚然,只好推他出去,我記得我嚴詞說:「再不走,我大聲叫嚷。」他總算退出鐵門,我關上大門時聽見他用英語粗口罵我。

  這個癟三。

  比起這種男人,天文館的館長自然是文質彬彬,不同凡響。一個獨身女人在婚前會碰到各式各樣的男人,但好的男人不一定就是未來丈夫,兩個人如果不是多方面配合得天衣無縫,很難做一門子的好夫妻。

  陳是好人,毫無疑問,但缺乏生活情趣。毫無疑問,這就是他前妻離開他的原因。我也不喜歡這種男人。

  女人喜歡的男人是風趣的,有學問,有事業,經濟異常具基礎。最主要是討人歡喜。陳某這樣的男人,與他在外國生活是不錯的,香港太過多彩多姿──我是怎麼了,人家又沒向我求婚,我想得太遠太多,這證明我對他也有點意思。

  我們兜一個大圈子,乘飛機返倫敦,他在機場幫我抱行李,同行諸人發出會心微笑,我覺得我們很俗氣──兩人單身男女出門旅行,結識,在短短時日中便感情萌芽,回到家中可以結婚……比流行小說更不能忍受。

  我們到海德公園坐長凳被遮在大而不知名的樹下,樹葉有風吹得沙沙聲,一條沙地有人騎馬。

  就要回去了,我想。

  一條牛仔褲穿足三星期,味道不大好,布料穿得軟棉棉地搭在腿上。就要回去了,陳在中環遇見我,他不會把我認出來,在中環,我穿絲襪高跟鞋,中等價錢的洋裝,頭髮樣子做得保守,乖乖地上午九點坐到下午五點半,日日風雨不改……他再也不會認得我,我自己也不會認得自己。

  陳還是老話:「歐洲很美麗。」

  「是的,吸過這陣新鮮空氣,回去再工作,又可以熬一段日子。受上司氣的時候,想想遙遠的名畫與風景……做人就是這樣子的吧。」

  「你很消極。」他說:「你一定是念文科的人。我們觀星宿,認為暝暝中自有主宰,因此我把大部份的時間埋頭工作,這次若不是被妹妹拉著來,我也不會到歐洲,我很鈍,不大用腦筋。」

  「我的腦筋全用在鑽牛角尖上,」我說:「陳先生,你是對的,我是錯了。」

  他深深注視我一眼,雙目中充滿智慧,科學家自有他們的天地,不是常人可以瞭解。

  「鑽研宇宙的啟發性很大吧。」我找話說。

  「日日夜夜看著望遠鏡?這是我失去妻子的原因。」他笑,「我們說些愉快的事。」

  「也好。」我說:「今天天氣哈哈哈。」

  他被我逗得笑起來。

  「你喜歡我什麼?」我坦白的問:「抑或因為我是團中唯一的單身女子?」

  「我喜歡你的氣質。」他說:「你知道,是有氣質這回事的。」

  「謝謝你對我好。」我說。。

  「不,謝謝你對我好。」他說。

  「認識你很高興。」他說:「我可以有你香港的電話嗎?」

  我把公司的電話告訴他。「你有空打來。」

  「你會接聽?」他微笑。

  我也微笑不語。

  在街撞見我,他不會認識我,他不會喜歡香港的我。三十萬女白領中的一名。芸芸眾生。在區區薪水中我早已迷失了自己。

  就有這幾天我是真的。

  回到香港,化好妝,入了模型,跟其他庸脂俗粉完全相同,什麼氣質都埋沒在五斗米之中,他為什麼還會對我有興趣。

  可憐。

  我們回航的時候,沒坐在一起,下飛機後,人一混,我自己取了行李,也沒等他們,轉身就走,揚手搶部計程車回家,我渴望用蒂婀肥皂洗澡痛痛快快漠上大半小時,然後睡到天亮,假期很緊,明天就要上班的。

  陳會不會打電話給我?

  或者會,或者不會。

  他是天上的一團雲,偶然投影……

  舊情人

  那是一個霧夜,我與妻子去一個宴會,宴會設在希爾頓鷹巢,妻穿得很得體,妻是那種……很體貼的女人。怎麼說呢?她長得很漂亮,也很有一點亮光,沒嫁我之前,是個頗有點名氣的明星,婚後三年,還是像一個明星,一個有點小名氣的明星,不是大明星。但她還是漂亮的,帶她出去,只要她肯幫個忙,別說太多的話,她是很得體的一個少奶奶。

  我們一同去赴那個晚宴。

  那是一個霧夜。停車的時候便聽見渡海小輪互相晌著號,大聲地、絕望地。我知道這種霧夜,海與海之間隔三尺便什麼也看不見,船一直駛,像是駛進永恆裡。我知道這種霧夜,開看車子,直向前駛,也像駛向永桓,永遠不會到達,在這霧裡,除了一盞盞黃色的燈,什麼也看不見,什麼也看不見。

  我最近事務忙,賺了一點錢,房子也買了,妻忙,我比她更忙,我們少碰見霧夜,妻不會注意這樣的事,妻的好處是絕不敏感,她的感性與馬桶蓋子差不多,這種女人太可愛了,只要把她餵飽,只要天天晚上回來陪她睡覺,她便換看我又親又抱,三年來她對我親愛如昔,這種女人,太容易滿足了,我喜歡這種女人,娶了她,我才可以有精力去應付別的事情,所以我的事業才會這麼成功,才會賺那麼多的錢。

  但這個霧夜,他們設宴在鷹巢。霧濃得這麼奇怪,但又說不出怪在什麼地方。

  妻把手插在我的臂彎裡,依偎在我身邊,我們一走進鷹巢,我便看見了她。

  她背著我,站在長窗前,看山下的景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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