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啐啐啐。」那位太太搖搖頭。
彷彿我做過什麼大逆不道的事。
這些老派太太,到歐洲來是探兒子。不知道她們的兒子戴著什麼面具來看她們。
飛機到巴黎奧利機場,導遊笑著拉住我,「慢著,你先別走,你的法文好過我的,幫幫忙。」
「我替你找個英文好的司機,」我也笑,「幫幫忙,我要趕到羅浮官去,現在都三點半了。」
那個姓陳的趨向前來,「到羅浮宮?我也去。」
我看著地半晌,不答他。
他問導遊,「是不是去羅浮宮?」
「我們回酒店,大多數團友打算去購物,我們不去羅浮宮,要去很容易,就在賽納河邊,你跟這位小姐走好了。」
姓陳的又問我:「聽說羅浮宮外尚有一個印象派美術館。」
我瞪他一眼,「你是跟我說話?」
他的瞼漲紅了。
我看在他也喜歡美術份上,不使他太難堪,我說:「把行李交給團長,跟我走吧,如果要洗臉淋浴的,就回酒店。」
他說:「我跟你。」
我佩服他知錯能改的勇氣,「走吧。」我說。
他跟妹妹與妹夫說一聲,就真跟我走了。
我們逛遍美術館,我並不跟他說話,嘴渴我到鳥噴泉處喝水。
他問:「不喝可樂?」
「沒有錢。」我簡單的說:「六個法郎一杯。」
「我請你。」他說。
「長貧難顧。」我說。
我們進羅浮官,剛走到米路的維納斯像就要關門了。
「屎!」我說:「明天再來。」
我與他步行回旅館,說明要走半小時,如果他倦,他可以搭計程車。
他結果跟在我身後,我買了條麵包邊走邊吃。
「你的法語怎麼會說得這麼好?」他問。
「學。」我答。
「你在歐洲念的書?」
「英國。」
「你連希臘都熟?」
「我們這次不去希臘。」
「你為什麼不買衣飾!」
「香港有的東西不必在歐洲買。」
他不響。
回到酒店,團友照例買得箱子都寨不下。我不知她們買了些什麼,想把整個歐洲歐州都搬回去?
飯後我又往外溜,這次很多人要求:「梅小姐,明天你到什麼地方去?帶我們一起去好不好?」
導遊啼笑皆非。「喂喂喂,明天有明天的節目,明天你們要早起,不要亂跑。」
我一笑置之,自己散步去鐵塔頂喝咖啡。陳跟在我身後。
賬單來了,他替我付咖啡帳。我沒與他爭。
我靠在鐵塔上往下看,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。
「美麗。」我說:「花都之名得來豈是僥倖。」
他點點頭。
「第一次來歐洲?」我問。
「是。」他說:「我是土蛋。」自己先承認了。
「來過歐洲就不算土蛋?未必。」我說。
臨走之前我買了幾本畫冊。
然後我們到荷蘭。這時候我已經不太討厭陳某,只是尚未問他字甚名甚,只管他「陳某」,此人先踞而後恭,思想有問題。
我們在阿姆斯特丹參觀梵哥的畫廊,陳對於美術的愛好使我驚異,我不知道他在學校念的是什麼科目,我不問他,他也不說,也許他什麼也不讀,老土,誰管他。
我知道旅行團去參觀鑽石廠,看打磨鑽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,只是鑽石美麗得心驚肉跳,沒有去。我到「賽特施」去看築堤。
陳沒去。我獨自吹了陣海風,覺得寂寞。我的天,別告訴我那老土居然能解除我寂寞。
我很早回酒店,陳來敲門,我頗喜悅。
他說:「我買了件襯衫,你看好不好。」他通過來。
我見是一件女裝襯衫,花邊領子、麻紗料子,以為他買給妹妹的,禮貌的說:「很好。」
「合你的尺碼嗎?」
「買給我?」我詫異,完全沒防這一招。
「是,謝謝你陪我參觀美術館。」他說。
我漲紅臉,因為太意外,所以只能說:「這種襯衫在布魯賽爾便宜很多。」
他把手插在口袋中,微笑,不出聲。
「我去換上看看。」
「這樣吧,我們到別的地方吃飯。」
「也好。」我說。
「那麼我在酒店褸下等你。」
我進房去換上那件衣服,照照鏡子,尺寸剛好,我很久沒有收到過禮物,這趟居然也有點歡喜相。
我們在運河邊的小館子吃海鮮。
他跟我說:「做人能像你這般自由自在,真是瀟酒。」
「那不過是因為你沒見過我在辦公室受老闆吆喝的情形。」我說。「我一年中就這麼幾天的自由。」
「但至少你懂得享受。」他羨慕的說。
「你覺得是嗎?」我問。
「我覺得是。」他說:「看見你,我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。」
我說:「各人的命運與生活趣味是不一樣的。一個少婦在筱箕灣的住宅廚房渡過半輩子,侍候丈夫兒子,誰能說她不愉快呢。也許她最遠只到過尖沙咀,但這有什麼分別?像我們走遍全世界,見得多識得多,把一生挑剔得全無幸福,你覺得好?」
他驚異,「我從未想到這一點。」
「那是因為你是男人。」我笑,「你未想到做女人在這年頭的痛苦。沒見識,被瞧不起。見識過廣,被抗拒。左右為人難。重視事業,疏忽家庭,重視家庭,全無事業。」我聳聳肩。
「別這樣想,難道沒有男人接受有事業的女人?」
我微笑。不出聲。
我以前也有一個可愛的男朋友。我們在楓丹白露島分手。那年秋天,黃葉遍地,我們在拿破侖約會情婦的涼亭中攤牌。他說他要結婚去了。
我沒有太傷心,也沒有妒忌,「她?」我只是問:「你選擇她?人家說除卻巫山不是雲,你竟選了她?」全是問號。
他答:「因為我能夠控制她。」
男人喜歡易於控制的女人。
到了今日,我想起來反而惆悵而沉默。如果當年沒有那麼囂張,如今……「如果」什麼什麼是最可悲的。
我們回旅館,第二站是翡冷翠。
陳的妹妹與妹夫約我吃飯,我們在小比薩店叫了瓶契安蒂白酒。
我禮貌的說:「令兄竟對美術這麼有興趣。」
「誰?」他妹妹問:「他?」
陳的面孔漲紅了。
「他對美術有興趣?他以為梵高是一種法國蘋果批,米開蘭蓋羅是巴黎最流行的牌子。」陳的妹夫瞪大眼睛,「他怎麼會對美術有興趣,這個人是天文館的助理館長,他對蟹形星雲與宇宙黑洞也許有點見解,但──」
說到這裡,他被妻子大力錫一腳,住了嘴。
我連忙看陳。
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面孔可以像霓虹燈那樣地迅速變顏色,因此很驚異。
這土蛋,居然是天文學家呢。
他妹妹咳嗽一聲,「我哥哥是康乃爾大學念天文物理的。」她解釋,「人是呆一點,但不能說他對美術沒興趣。」
如果他對印象派畫館沒興趣,那麼他跟著我走遍巴黎的畫廊幹什麼?
答案如一加一那麼簡單,那麼他是對我有興趣?
我?
我悶聲大發財,拚命吃比薩。這老小子倒是真人不露相,原來他一直吊我膀子,我還不知道,我以為他瞪著我瞧是因為痛恨我這個人。
奇怪。
那夜我沒多話,回酒店早睡覺。
我的態度忽然斯文起來。
他訕訕的問:「聽說翡冷翠有問烏菲茲美術館?」
「然。」我答:「不過你別浪費寶貴的時間,我勸你去買幾隻漂亮的皮手袋帶回去送女朋友,別選鮑蒂昔裡恤,你不會找得到。」
「別諷刺我好不好?」他難為清。
「晚間你是不是在旅館中惡補美術科?」我問。
他低頭看皮鞋,踢起一塊石子。
我的心軟下來,畢竟他是為了我才做這些傻事的。女人最高興的事,莫如能夠令男人傻氣。
我因此一問:「你真的想去?」
他但笑不語。
自美術館出來我們在路邊吃冰淇淋。
我解釋:「很容易生黃疸病,意大利是黃疸病國。」但是我們吃得來得個高興。
黃昏在小巷子中散步,空氣裡全是橘子花香。美麗的少年男女騎在摩托車上嘻笑地飛馳而過。
陳驚歎:「歐洲竟是這麼美麗!」
「如果不必尋生活的話,香港也很美麗。」我說。
香港人很勢利。」陳說。
「歐洲人也勢利。」我說:「做遊客不容易發覺而已。不過我承認在歐洲做小老百姓是開心得多,在香港,除了吃飯喝茶,簡直無處可去。」
「你──有沒有男朋友?」他問。
「我有男朋友的話,尚會單獨在此嗎?」我攤攤手。
「這論調證明你是個倚賴性很重的女人,有男朋友就不能獨自游歐?」
我反問:「這意思是,你是有女朋友的了?」
他沉默一會兒:「我剛離婚,前妻是美術學生。」
我意外,「對不起。」
他不響。
「有孩子嗎?」
「幸虧沒有。」
「婚姻維持了多久?」
「三年。」
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
「她找到志同道合的美術家,懂得欣賞她氣質的人。」
大多如此,女人如不是找到更好的,根本不會答應離婚。女人始終是女人,永遠被遺棄,絕少有這麼幸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