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。
丹薇還沒看見我,她與那風度翩翩的外國人走到門口,那個外國男人為她穿上大衣,大衣連帽子,帽子罩在丹薇頭上,銀狐的毛圍在她不化妝的臉上,扁扁的,那種自然可愛是說不出的,四年了,四年前也是這份特別的感覺吸引了我。
她還說她無法獲得我的歡心,其實是我怎麼做,她怎麼瞧不起我。
外頭在下雨,她毫不在乎身上穿的是什麼,這是她一貫的作風,那一年我認識她,她披藍狐大衣,開巴哈馬黃色跑車,也是傾盆大雨,前來看我,都是以前的事了。我為她買了薑花,她喜歡薑花,都是以前的事了。
我的確愛過她。
怎麼能不愛呢?有幾個丹薇呢?像我老婆,開過雙眼皮,做過鼻子,還有一切曖昧的事,我容忍她,那是因為注定要容忍她,她知道我在容忍,因此感激涕流,我們的關係建於這種條件之上,白頭偕老還有什麼問題。
至於丹薇,當然她寂寞,她是為寂寞而活的。寂寞等於她生命的一部份。不過不是在白天,白天她一睜開眼有三千樣的事等她去辦,坐咖啡館對她來說都是一項罪名,浪費時間。
當然她有寂寞的時候,每一天的工作成功地完成了,回到豪華的公寓中,那一剎那,才是寂寞的,找再多的小子們陪她喝酒跳舞,還是寂寞的,表面上她是妥協了,內心的反抗更強,對生命的反抗。這個世界只適合我妻子這種女人,因此我發她,我要利用她幫我盡可能愉快地生存下去,打打麻將,說說黃色笑話,拍拍我馬屁,混混日子,一輩子就過了──哦還有,別管人種是否優秀,生半打孩子玩玩,我老婆可不懂生命的可怕,人生的哲理,這是丹薇的論調。
丹薇離開了。她沒看見我。
我們都活得很好,十年後,廿年後,卅年後,我們或許還會見面,我也許不認得她,她也許不認得我。
畢竟一度,我們是情人。
她說她想念我,我絕對相信,她是個重感情的人,要求太高,無法有人配得上她,四年後她醒悟了,把感情降至最低要求。
然而誰來愛她呢?
我喝完啤酒,見完朋友,打道回府。
我那胖了三十磅的老婆給我一個吻,「親愛的,我媽媽要買一雙玉鐲子過生日,你這個做女婚的,平常被她這麼寵著疼著,怎麼樣?」
我說好。
我早說過,白頭偕老太容易了,她那兒再找個呆子娶她去,她怎麼能不百依百順。我呆呆的坐在沙發上。
但是丹薇……
丹薇扁扁的臉,裹在銀狐的長毛中,那張臉,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,她才廿二歲,多少人追求她,是我硬求軟纏騙回來的,過三年找個藉口把她撇掉,因教育問題,她始終維持風度,因教養問題,她始終沒有再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,我應該驕傲?,應該悲傷?
但是我老婆纏在我身上說:「親愛的……」
她曉不曉得她已經胖了三十磅了?
今天我又見到了丹薇,她並沒有見到我。
師母
他們都說老周是星大不可多得的教授,教的是最無聊的科目,可是教得起勁,自小小的九級講師做起,十餘年升到了教授,雖然教材沒有換過,講義沒有改過,可是他的教學態度卻是一絲不苟。
他是個好人。教的是中國文學歷史。教這種科目,若能不涉及政治,沒有偏見,便是個好教授,老周是溫吞水一樣的一個人,沒有脾氣的好好先生,改卷子,最高分是甲,最低分是丙,他不會給學生過不去,他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,他非常懂做人的道理。
他是一個小心的人,小心翼翼的捧著他的飯碗,看樣子也是一個負責任的人。教這麼多年書,一定是寂寞的吧。然而大學的待遇是好的。老週四十歲了,且是獨身。
老週四十歲,就是四十歲。不是阿倫狄龍式的四十歲,也不是保羅紐曼式的四十歲。
他……看上去也就是四十歲了.
一個一點風度瀟酒也沒有的中年男人,面皮薑黃,因為太陽厲害,曬得他有點醬色,五官模糊不清,殺了人,目擊證人也形容不出的一個人,因為長得太普通了。五尺五六寸高度,有點發福,頭髮禿了頂。
這就是老周,雖然做了教授,學生們也選了他的課,可是都很疑惑;到底他是老了,不曉得靠不靠得住。
做教授也像做明星,要年輕貌美才有號召力。老周是不行了。可是他的收入還是叫其他人羨慕的,告老以後,那退休金也是可觀的,而且還早呢,教到六十歲也不稀奇。
我並不念文學,我念理工,妹妹念文學,故此她知道老周,學生們人前人後便叫老周為「老周」,算是暱稱。
妹妹說:「老周教古文觀止,孟子見梁惠王,還可以,教起紅樓夢來,未免差勁,他這個人沒有想像力,又是個四十歲的王老五,什麼感情他都不懂,別說這麼奧妙的真真假假了。可是他不討厭,至少他不是索隱派。」
我們理工系有一個年輕教師,才廿七歲,是穿牛仔褲教書的,妹妹因此很羨慕。
我跟她說:「算了,這一位是不知道紅樓夢的,只知道公式。」
過了一個學期,妹妹來跟我說:「你知道嗎?老周結婚了。」
「不是吧?」我說:「娶誰?他找得到對像?」
「我也這麼想呢,要娶早就娶了。」
「那倒別這麼說,人家大大小小,也是一個教授。」
妹妹笑說:「可不是,落後地區,小大學裡的窮教授。」
「誰嫁他呢?」我罕納。
「不知道。」妹妹說。
「不過他人是靠得住的,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。」
妹妹點點頭,「那倒是的!看他這些日子,只覺得他瘟,人真是好人。」
「不會娶個土女吧。」我問。
「土女也不能嫁他呀,買他什麼好處。」
一日放學,我與妹妹在大學門口約齊了,回家打網球去,另外還有兩個同學,興高采烈的站在太陽下,高談闊論,正站在路邊呢。
就在這個時候,一輛小小的開篷TRop慢慢地滑停在我們不遠處。一輛很普通的車,我順眼一溜。一個女人坐在裡面,那女人倒是值得再看一眼的。只覺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。她彷彿是在等人的樣子。
另外一位同學已經發問了,「這是誰呢?」
「不知道,沒見過,很漂亮。」
我們好奇的看看。
沒到一會兒,老周氣吁吁的跑出來了,拿著他那只註冊商標的文件夾子,兩步作一步的過去,拉開了車門,又忙著解釋,我們只見那女子微微一笑,開動了車子,就走了。
我們看得眼珠子都落在地上了。
我說:「這是老周的什麼人?」
妹妹說:「老周是從來沒有女朋友的,他也沒這種親戚,莫非是他的新婚太太?」
一位同學很憤怒的說:「怎麼可能呢?像那樣年輕貌美的女子,何必嫁老周?」
妹妹說:「老周又不是壞人。」
我說:「我們打網球去吧,不等了。」
回家在後園的網球場上奔馳,我總覺那女子是很好看的,是那一種大方吸引了我。彷彿她穿一件長袖子的襯衫,不文不鮮的顏色。不會是老周的太太吧?大概是他朋友的太太,不過妹妹說過幾個星期便可知道了,不會到今日,就說嫁丈夫不講相貌,可是老周人物也不出眾。
因為學校有園藝會,娶了這麼出色的太太,不能不帶去的。
本來這種園藝會就是女學生出風頭的機會。女孩子念大學原是最侈著的,倒不是金錢,而是時間,個個但凡勉強及格便算了,眼睛並沒有看在功課上,一直盯著理想的對象,進大學不過是圖得一個機會──一個嫁人的機會。
所以去了一定是打扮得花姿招展的,妹妹早一陣子已經把衣服縫好了,嚴陣以待。
真到了那天,她的男伴來接她的時候,她又說不高興去。「年年是這種玩意兒,年年是這班人。」她說沒味道。我勸她少嚕嗦,「明年畢了業,就沒得去了。」
我沒有約任何人,如果到時找不到人跳舞,自己坐一會兒,也就回來了。約定了人,就不好意思跟其他的女同學說說笑笑,我不幹。所以妹妹感歎女孩子益發嫁不出去,男人連這點芝麻綠豆的自由都不肯犧牲。
到了園藝會,只見校園子裡已經張燈結綵的,女孩子都花姿招展,可是不外如此,也沒有誰是特別好看的,都是一般的粗枝大葉,就因為這個原故,她們看上去都很快樂,沒有心事。
妹妹奔過來對我說:「喂!老周來了!」
我轉過頭去,那個漂亮的女子正跟在他身後,微微的笑看,一個寶光流露的微笑。
妹妹吃一驚,「唉呀,不幸言中,真是他妻子呢。」
真是大丈夫何患無妻,連老周這樣的人,還可以娶到這麼好的太太,單看樣子、風度,便是一等一的了,娶太太不過是要在外頭站得出去,壓得倒其他的女人,那麼做丈夫的虛榮心也就達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