蘭心歎口氣。
「我愛的是你。我們都市人需要健康的愛情,能夠白頭偕老,子孫滿堂的,實實惠惠的愛情,你不以為我會為心儀捨棄你吧?」
「你在騙她?」
「我沒在騙她。」我抬起頭,「況且在這世界上,什麼是真,什麼是假?一切都是幻覺,只有粉紅色溫暖的嬰兒,擁在懷中,是真真實實的。」
蘭心與我緊緊相擁。
我說:「譬如說買一隻洋娃娃給孩子,討她歡心,這也是騙嗎?」
「你去陪她吧。」蘭心哽咽的說。
我買了鮮花禮物上門去,自覺有點像兩頭蛇。
心儀臉色很壞,她說她想嘔吐,胸口作悶。
我建議她入院作檢查,看樣子她已經不行了。
她不肯。
「乖一點。」
「今夜,今夜我入院,」她說:「白天你答應陪我的。」
「你支持得住?」
她微笑:「我還有什麼損失呢?」
她說得很對。
我與她決定再玩一天。
「你要到什麼地方去?」我問:「都依你。」
「我想在公園中靜坐,然後晚上去吃燭光晚餐。」她說。
「你必需應允我,中午回來睡一覺。」
「梁醫生,別太殘忍,我就快要永久長眠,何苦逼我睡午覺?」
「是。」我說。
我們寧靜的走到公園,我陪她緩緩散步,香港的公園並不寬廣,但是在非假日的下午,也顯得青蔥美麗,陽光很好,我與她坐著閒談。
她問我:「死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
「是長眠。」
「還會醒來嗎?」她問。
我答不出來。
「如果象睡公主那樣,」她停了一停,「當然,那是沒有可能的。」她的大眼睛變得空洞。
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,我握著她的手。
她的額角沁出汗珠。
我不出聲,我知道她非常吃力。
「肚子餓了沒有?」我問。
「不吃就餓,吃下去又像要吐出來。」
「腸胃不好。」我說。
「會不會將來要在喉嚨開一個洞通管子?」她微笑問。
可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,她的指甲已經發籃,我默然心痛。
我們去買了三文治,我拿著盛牛奶的紙杯,餵她喝。
她說:「我記得我母親,她臨死時抱著我哭,說她不捨得我。」
我點點頭。
「她本來可以再生了兩個孩子,但自從她知道得了這個病,便不肯再生養,沒想到這一切都是遺傳的。」
我想改變題材。「我小時候嚮往成為一個消防員,你知道孩子們的幻想——在火焰中救出尖叫救命的婦孺,甚至是小狗小貓。」
「嗯。」她閉上眼睛。
「心儀?」
「嗯。」她說。
「我們回去吧。」
「好的。」她搖搖晃晃站起來。
我扶緊著她。我並沒有開車把她送回家,我把她送到醫院去。
看樣子我們的燭光晚餐要被逼取消了。
心儀在醫院病房躺下,沒有抗議,她已經習慣了,我一直陪伴她。
護士小姐問我:「如何?」
「完了。」我低下頭。
「她會怎麼樣?」護士小姐問。
「昏迷,靠各種儀器維持生命直到最後那一刻。」我簡單的說。
「她是那麼漂亮的一個女孩子。」
「上帝是公平的,所有人的結局都一樣。」我說。
我看見蘭心向我走來。
我意外的迎上去,「你怎麼來了?」
「我找你呢,家人說你在醫院——她怎麼了?」
我的眼睛紅了,「不行了,本來答應與她吃晚飯的。」
「有沒有痛苦?」
「醫藥倡明,痛苦是不會過份……」我別轉了頭。
「我都說過,那麼多醫生,數你心腸最軟。」蘭心拍著我的肩膊。
心儀於十天後去世。
她父親把一隻洋娃娃交在我手中。
是那隻小醜人形,黑緞的帽子,蒼白的面孔,臉上一顆眼淚。
我把洋娃娃緊緊握手中。
「她說謝謝你。」張老先生說。
我說我知道。
他含著淚走了。
蘭心陪看我,我們把那只洋娃娃放在書屋當眼的地方。
我的假期已經完畢,我們並沒有做些什麼,但我卻認為這是我最有意義的假期。
蘭心對我說:「我始終不知道她長得如何,想必是十分美麗。」
「你會有機會見到她。」我說。
「那麼可愛的女孩子,應當住在天堂裡,直到永遠永遠。」蘭心說。
我寬慰,「我知道你不會見怪她。」
蘭心不太好意思地笑。
不久我們便結婚了,婚禮很熱鬧,親友都到齊了,是一個秋天的上午,陽光普照,天略有涼意,蘭心在白色紗旗袍外被一件白狐狸披肩,美得不可形容,我們是幸福的,不饑、不寒,身體健康,又有真誠相愛的伴侶。
我們的煩惱不足道,我們應當慶幸上帝對我們的恩寵。
但在我們心中,有一個女孩子長存,她的不幸與美麗,更使我們懂得珍惜我們現有的一切。
電話
我搬進離群道七號三樓的時候是七月十四日。炎夏。
七月十四日是法國獨立紀念。
在巴黎凱旋門下飄著紅藍白三色的國旗。
但這是香港。
七月十四日是一個炎熱的日子。
我沒有什麼行李,只有幾箱衣服。夏天的菲奧露昔與古萊芝,冬天的皮草與呢絨。我做人的哲學是:你不讓我穿,那不行。
房東太太約三十餘歲,她站在影樹下等我,她有很好的笑容。
「呀,」她攤開手,「張小姐。」
「你好?」我說:「我搬來了。」
「我替你洗乾淨冰箱,買些水果放進去,希望你喜歡,在街市我看見石榴與新鮮蓮蓬,忍不住替你買一點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我把箱子自車子行李箱取出來。
房東太太說:「這是你的車?一輛美麗的車。」
「它是一輛『摩根』,值一個金礦。」我說。
「看得出。」
我與她把衣箱抬進屋子。
這是一層好公寓,柚木地板一長條一長條,老式的傢俱,老式的中國地毯,一隻紅木框子的鐘,「當當」地敲三下,金魚在露台的大水缸裡「哺哺」地吸氣。
竹簾低垂,外邊樹上小鳥在唱。
「我愛這個地方。」我說。
「我很高興你喜歡。」房東太太笑。
我坐在老式綠絨沙發上。真覺得太平,這像是張愛玲小說中女主角居住的地方。
綠絨有點舊,坐椅上壓得光光的,但十分乾淨。
「真是整潔。」
「是的,以前住的那雙老夫妻非常愛清潔。」房東太太說。
「他們搬到哪兒去了?」我問。
「女兒把他們接去加拿大。」
「呵。」我說:「原來如此。」
「電話在這裡。」房東太太說:「登記的名字是我們的,你可以用,也可以再申請,你們年輕女孩子喜歡半夜說長氣電話。」她笑。
電話是老式黑色的,靜靜地擱在紅木茶几上。
「行啦。」我說。
「睡房裡有一束花。」她又笑,「不成敬意。」
「謝謝,謝謝。」我寫了張支票,遞上去。
她接過支票,「有什麼事情,儘管通知我。」
「知道。」
然後她走了。
廚房應有盡有,我燒開水,做茶,打開冰箱,拿出石榴,切作兩半,坐在客廳中,一粒粒剝出來吃。
石榴對我來說,是神秘而美艷的。你看過希臘神話嗎,有沒有聽過大地之母的故事?她有一個獨女叫寶賽翩,一日春遊,寶賽翩給冥王普路圖瞧見,冥王把她強搶到地獄,要立她為後。地母震怒,使大地五穀不生。天神宙斯令普路圖釋放寶賽翩,地母下去接女兒,囑女兒什麼也不可吃。但是寶賽翩經不起冥王苦勸,吃了三粒石榴子,從此以後做了冥後,一年之內只獲得六個月回到地上,因此大地只有春夏兩季,有植物生長。
石榴子。
我把子吐在水晶煙灰缸中,這間屋子什麼都有。租金並不便宜。原本我想住「茱麗亞」那種近海灘的房子,但是收入可恥,租不起,所以只好租這一層公寓,我覺得也很過得去。
整個下午我花在整理衣服上。把裙子一件件掛起來,把毛衣摺好,藏好璋腦。
覺得累已是下午四五點,太陽下山,把窗外的影樹頂照得火紅。
我倒下床。
床是那種有銅柱的,被單床褥全套見全,租這層公寓跟租別的不同,這像是在外國,房東把一切都準備妥當,我只需要躺下來睡。
當我醒來時,電話鈴已響了很久。
叮鈴鈴,叮鈴鈴。
我看表。我腕上戴著一隻十八K金勞力士蠔式表,永遠不脫下來,洗澡游泳都戴著它,時間是十一點一刻。
我本不想接電話。夜了,我並沒有親友。
但是電話在客廳中不住清脆地響。
叮鈴鈴,叮鈴鈴。
十分的逼切與渴望。
終於我赤腳走出去。
拿起話筒,我「喂?」
「哦,吵醒了你。」一個男人的聲音。
「沒關係。」我想問他是誰。
但是他先問:「你是否又赤著腳來接電話?」他笑了兩聲,笑聲是極溫和的。
我喜歡他的聲音,但是我很疑心。
我問:「你怎麼知道?你是誰?」
「梅麗恩——」
「我不是梅麗恩,」我鬆口氣,顯然是撥錯號碼,「你打錯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