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可是你那邊是二九一七四三五,離群道七號三樓。」
「是的。但是梅麗恩搬走了,這是新住客。」
那邊沉默一會兒。
我想把電話掛斷。
但是他又說話,「梅麗恩,你還生氣?」他的聲音既誠懇又溫和,「這是家明呀。」
我笑,「看,家明,梅麗恩不再住在這裡,以後你別再打了。」
我掛斷電話。
一切都是神秘而奇艷的,我歎口氣。
沒心肝的女孩子搬了家,沒把新電話號碼告訴癡心的舊男友。
我把拖鞋找出來,剛穿上,電話鈴又響了。
叮鈴鈴,叮鈴鈴。
我接過,「喂。」
「梅麗恩。」
「我不是梅麗恩。」我也很溫和的說:「她搬走了。請不要打這個號碼。」
「但是梅麗恩,我不可能認錯你的聲音。」
「對不起,我的確不是梅麗恩。」我說:「再見,好好的睡。」我再次掛斷電話。
我到廚房,做了罐頭湯吃。
我時常吃罐頭湯,我最喜歡的是老英倫周打蜆湯。
我把買回來的雜誌攤開看。
電話又響了。我有點不耐煩,決定把這個叫家明的人教訓幾句——這裡沒有梅麗恩。
我拿起電話——「這裡沒有梅麗恩。」我決絕的說。
「是張小姐嗎?是房東太太!」
「是是。」我很難為情。
「我想看看一切是否安好。」
「很好很好。」我說:「謝謝。」
「喜歡那些花嗎?」
「花?花?」我說:「在睡房裡?我沒看見。」
「呵對不起,是在書房中,我說錯了,」她笑,「你沒進書房吧?這公寓的房間是大一點。」
「我會去看的,謝謝。」
「有什麼事,儘管告訴我。」她說。
「一定。」我想到找梅麗恩的電話,但是什麼也沒提。總不能有人打錯電話也向房東投訴。
「那麼再見,張小姐。」
「再見。」我說。
喝完罐頭湯,我到書房。看見一小束「谷中百合」。很美。
早上起床忙著漱洗上班,完全忘了電話的事。
我把「摩根」開去上班,覺得很愉快的寂寞。
父親去世時剩給我一些錢,我用三分之一來買這輛車,我喜歡這樣。
下班後我淋浴,穿一件黑色與金色的日本睡袍吃蓮蓬。
到不起,我不知道蓮蓬有什麼故事,希臘神話中也——有!猶裡苦斯的船「雅歌」回航時,飄流十八年,他會碰到一群食蓮蓬者,哈哈哈!
我獨自為我的「博學多才」笑起來,蓮子的清香……
電話響起來。
我不經意地接過,「喂?」
「在吃新鮮蓮子?」又是那聲音。
我有點吃驚,他好像可以透視我的行動。
我說:「我不是梅麗恩。」
他輕笑,「OK,你不是梅麗恩,但是你可以與我談話嗎?」
「你叫家明?」我疑惑的問。
「是。」他輕輕的答。
「你想說什麼?」
「隨便什麼,下了班一個人很寂寞。你坐在沙發上看出窗口,竹簾外是那些影樹,你從來沒告訴過我,你為什麼喜歡影樹,說一說好嗎?」
我詫異之極,「你曾經來過這裡,是不是?」
「當然。」他又笑,仍然很藹然,「來,告訴我。」
「我喜歡影樹是因為——」我覺得荒謬,「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影樹?」
「別忘了我是家明呀,」他說:「講下去。」
我歎一口氣,我也很寂寞,不然不會跟陌生人在電話中說話。「我告訴你吧,當我極小極小的時候,我在嘉道理官小唸書,每個星期六,白牌車不來接,爸爸自中環趕下來帶我回家。放學是十二點半,爸爸到是一點半,整整一小時我坐在校園裡等,極之畏羞,不肯與其他高班同學說話,獨自呆在石凳上。校園中有數株影樹,適逢初秋,黃色碎葉如下雨般紛紛不住落下,落下,落得我一頭一身,我是那時候愛上影樹的,十歲。」
「但是後來你也喜歡影樹的花。」他歎息,「為什麼?」
「是呀。」我又吃驚,「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?」我害怕起來,「你是誰?我不說了,對不起,我要掛電話。」
「好,睡好一點,再見。」他並不勉強。
但是我足足奇怪了一夜。
第二天下班,房東太太介紹鐘點女工來。
我問房東太太:「以前有一個叫梅麗恩的女孩子住這裡嗎?」
房東太太搖搖頭,「沒有,只有陳家在這裡住了近廿年。陳家的女兒並不叫梅麗,而且人家早十年便到加拿大去了。」
「他們的親戚……」我問:「沒有?」
房東太太搖搖頭,「沒有。」
「朋友?」
「不可能,」她笑,「我與陳家很熟,有什麼事嗎?」
我終於說:「有一個男人打電話來找梅麗恩。」
「呵,搭錯線。」她不經意。
「不不,」我說:「不是搭錯線。」
「那是什麼?」她抬起眼。
「陳家有沒有一個叫家明的人?」我又問。
「沒有,」房東太太幾乎不耐煩起來,「他們一家兩口,很少與人來往。」
「哦,我明白,對不起。」
「沒關係。」她的笑容又恢復。
交待完事情也告辭。
那夜九點鐘,電話叮鈴鈴的響起來。
我拿起聽筒。
「你快點捲起簾子,今夜的月亮很美,看到沒有?」
是他。
「你是誰?」
「家明。」他答:「你不知道?認不出?下次我不會這麼自信,我一定先報上名字。快看月亮將圓未圓,只差那麼一圈,最動人。」
我不由自主地問:「今天初幾?」
「十三。」
「哦。」我連忙拉起簾子。一彎圓月,只差一線就十全十美,就像人生。
我回到沙發,「看到了。」我興奮的說。
「好,我們明天再談。」他說。
「好,再見。」
老天,我居然把他當一個朋友了。
而事實上我們真的成為朋友。他在早上從來不騷擾我,下班之後,臨睡之前,他習慣與我聊天。我們天南地北,無所不談。
我喜歡他的聲音。
日子過去,每天與這個陌生人相談似乎成了習慣。
有一夜他打電話來,情緒彷彿低落。
「你一定還記得這首歌吧!」他說:「我放給你聽。」
是他開唱機的聲音,然後是一首中國的民歌,抑揚地傳到我耳朵中:「……挑一挑白米下柳州噯,姐呀姐呀下柳州噯奇呀吃哩呀。……」
他在一邊解釋,「這個青年愛上了柳州某戶的三小姐,日日夜夜思念她——
歌繼續下去:「只有那三姐她梳得巧噯姐奇呀哈哩呀,梳一個獅子滾繡球噯,姐呀姐呀滾繡球愛哥呀哈哩呀……」
他問:「當然你記得這歌。記得嗎?」
「不記得。」我說:「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首歌。歌實在很動人很特別,但是我從來沒有聽過,這是我第一次聽。」
「你怎能忘記呢,梅麗恩?」他非常失望。
「家明,」我婉轉的說:「我一向不是梅麗恩,你是知道的,我們談話經已三個月,影樹葉子幾乎已經落光,你還不弄清楚?我不是梅麗恩,我姓張,請不要將莉碧嘉的影子加在我身上。」
他沉默很久。
我於心不忍,我說:「我相信她是個很動人的女子,叫人念念不忘的人總是動人的。家明,我有一個請求,你覺得我們能否見一個面?」
「但是我們不經已見過了嗎?」
「最近很久沒有見過。」我只好順著他意思說:「你能出來嗎?」
「我不想出來。」他說:「對不起。」
「你別鬧情緒,」我沒有辦法,「我們明天再說。」
我把電話的事從頭到尾說給房東太太聽。
她詫異得說不出來。她說:「張小姐,你竟會跟他說那麼久的話!你應該立刻報警才是。」
「但他是那麼和善。」我說。
「張小姐,這人八成心理上有病,他一直把你當梅麗恩——誰是梅麗恩呢?你想想,那該有多危險。」房東太太毓心得不得了。
「沒有關係,我極信他。」我確是相信他。
「而且居然你還約他見面,張小姐,你太大膽,你千萬不能去!他約你也不要去,而且他連你的地址也曉得,你進出千萬要當心!依我說:最好把電話拆掉,你呢?」她非常擔心。
我合理的說:「照說的確應該把電話換個號碼。」
房東太太吁出一口氣,「明天就叫電話公司來,張小姐,你再申請過號碼,雖然略不方便點,也是值得的,你是單身女人,一人在此,如果有什麼事,我可擔當不起,張小姐,你想是不是?」
我點點頭。
我很為她的熱誠感動。
雖然我們通了那麼久的電話,但我與家明畢竟是陌生人。
那一夜我跟他說:「家明,我要把這個電話號碼換掉,以後你不能再打電話來,家明,對不起,我們這樣子是不正常的。」
「我們是朋友!」他著急,「你不相信我?」
「我們見見面好嗎?」我再次要求,「見了你我會相信你。」
「唉,你們總是要見到才肯相信。」他說。
「請你讓我看看你,不然這樣子講電話,是非常困惑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