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到客廳一看就呆住了,那皮膚那黑髮那眼睛,不是她是誰?
我呆呆的問:「咦,你到我們家來幹嗎?」
妹妹說:「神經病,她怎麼不來得?她是我
我說:「怎麼是你的學生?明明是我的學生雖然我不教她,可是她也是我的學生啊!」
妹妹恍然大悟,「我的天,原來是她啊:」
蘇看了我半晌,說:「你彷彿是我們學校的你念哪一科?」
妹妹大笑起來。
匱是一塌糊塗,我是講師,她拿我當同學,半個學期下來,正眼都不瞧我,我是妄身未明。而妹妹呢,也真絕,替她補習中文,連她念什麼大學也不知道。我呢,更妙,她一星期來三次,我常常進出妹妹的家,但不知道是她。結果還是碰在一堆了。多謝這小城,到底中國人不多,遲早會撞見的。
這裡不是學校,我頓時輕鬆起來,
蘇說:「我聽人家說你是設計系的,以為你念哪一科的,沒想到你是講師,失敬失敬。」她的姿態定是非常嬌憨的。
我不知道該怎麼答好,只能喝著咖啡。生!」
蘇說:「我本來在一位叔叔那裡補中文,可是那位叔叔回香港去了,把我推薦給張姊姊,張姊姊見我還肯學,就收了我,我來了沒幾次,已經得益非淺了。」
原來如此,難怪我一直沒見過她,原來是剛來的。
我問:「對中文有興趣?」
妹妹說:「聽聽好笑不好笑?蘇小姐的中文比你好呢,人家論語孟子不知道多熟!人家是很好學的,在外國這麼久,念的是洋書,可是中丈也不差勁,從不缺課的。」
蘇把手直搖,「哪裡,別聽張姊姊的。」
「你例說,」妹妹不服氣,「你現在看什麼書?」
蘇不好意思的答:「儒林外史。」
妹妹很得意:「是不是?再過一陣子,我也沒資格教她了。」
蘇急了,「你們兩個都是我老師,我做學生的,哪裡敢吭聲呢?由得你們取笑罷了。」
我只是看著她,覺得它是一幅風景。
當日因為她要上課,我吃了點心,便先走了,不便妨礙她。本來想要送她,被妹妹一個眼色阻止了。
我這個妹妹是台大中文系的,中文很有點底子,教出來的學生,也不含錯到哪裡去。
晚上妹妹來了個電話,說:「原來是她呀,我倒沒想到,現在倒成了近水樓台最方便是你。我原說她不錯,一點沒有俗氣,也不做作,由此可知咱們兄妹倆英雄之見略相同,是她終究是你
學生,我勘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,不然真替中國同胞鬧笑話。」
我苦笑,「看場電影也不准嗎?」
「不可以,你何必待我來警告你?你是博士,難道沒有理智?」妹妹問。
博士也是人。
「那麼她幾時來補習,我也來。」我問。
「更不可以了。」她說:「蘇是很用功的:最近還練書法,你來了,她怎麼專心,你不是好老師,我還不想誤人子弟,喂,你別像個饞嘴貓好不好?約束約束。」「好好好:」我說:「聽你的:」
我當然只好聽她的。
或是聽這個世界上許多不成文的條例。
不過自從那次見面以後,再在學校見到她,她跟我打起招呼來,就熱烈得多了,有時侯老遠在走廊見面,她就微笑起來。她那模樣,有點像高更筆下的犬溪地女郎,只不過細巧得多,那種美麗,是一樣的。
她是大學裡的明星學生。
教授們多多少少的說起她——-「真丟臉,偌大一堆學生,最高分數卻被一個中國小女孩得了去,我們這後一代,簡直一點希望都沒有!」
「蘇很美。幾時叫她到攝影間去拍些照片,宣傳一下我們學校這一科。」
「她的精力是無窮盡的。」
盯著她的男同學,那精力也是無窮毒的。他們又不必預存顏面。可喜的是,蘇對他們都客客氣氣,維持著良好的同學關係:一點也不輕眺。
就在放聖誕假前,我在公司女裝部裡買禮物給妹妹,碰見了她。她見到了我很覷期的笑,與平常的作風不一樣,忽然之間文靜得很。
我問:「買禮物?」簡直是廢話,問了也等於白問。
她點點頭,「買給老師,張姐姐。」
「哦,」我說:「何必這麼客氣。」
「應該的。你呢?」她遲疑一下問:「買給女朋友嗎?」
「沒有,哪裡有女朋友,看看有什麼好東西,買給妹妹。她一向想要一隻意大利皮包,我看並沒有漂亮的。」
她忽然展開一個極美的微笑,她說:「不是在這裡真的,這裡沒有,要不要我帶你去?」
「求之不得呢。」我說。
她陪我到另外一間公司去,天氣很冷,我們兩個人都把手放到口袋裡,兩個人都沒有講話。我在等的時刻終於來了,多少日子以來,我老是希望可以單獨與她在一起,不是在課室裡,不是在圖書館裡,但是今天終於得到了這一個機會,卻完全不是那回事,完全不是。
心中很有種異樣的感覺。
人的情感是不能拖的,談戀愛要打鐵趁熱,不然拖到她畢業,才上門去,就變成兄妹感情了。可是現在我們能做些什麼呢?
在一個聖誕節,各自買禮物。她難道沒有一個陪她的人?也許她也在想,怎麼我也沒有一個相陪的人?
我買到了我要買的皮包,雖然貴一點,想妹妹一定喜歡的,多年來的婚姻生活使妹妹成為一個比較容易滿足的女人,她少女時的銳氣止於說笑話。
我問蘇:「真謝謝你,你有空嗎?」
「有。」她微笑,「我是常常空的,功課並不緊。」
我是一個多心的人,我認為這樣是很明顯的一個暗示。我邀請她去吃一杯茶。她馬上答應了。在聖誕的時候,到處人山人海,擠得水洩不通,但是我們找到一間大酒店:人少。
英國人是很注重喫茶的,她受英國人的影響很深吧。我們靜靜的坐著,我原來有很多話要說,但是忽然一句也不想說,而且很滿足於這樣的沉默。
她只是微笑的坐著,收斂著在學校裡的活潑,那皮膚溫暖的顏色,似乎是不褪的,她是永遠溫暖的。在異國碰到這樣的一個中國女郎,就算靜靜的對坐,我也是滿意的。
她陸陸續續跟我說了一些事:「……畢了業便回去了,在英國住了廿一年,回到家長住,不知是什麼滋味,人還沒老,已經體會到落葉歸根的意思了。今年聖誕,與同學一起去奧大利,本來是去瑞士好,但瑞士已經被遊客去俗了。奧大利,有些人走馬看花,去廿多值小時便可以寫遊記發表意見呢,我不知道。」她笑了。
有一樣是可以肯定的,她不是那種淺薄的土生女。她家裡很有一點錢,可是沒有更多的錢送她到瑞士去唸書,她父母很有點見解,可是她的能力有限,未能在劍橋牛津讀一些出名的科目,換句話說,她的才能七十分,人材九十分。
她還是一個突出的女孩子。
我這樣分析她,恐怕是不公平的,我呢?我自己又值若干分?在她眼裡,我是一個年輕的話師,多多少少佔著優勢,學生總是有點尊敬老師的,即使在外國,也還是如此。
吃完了茶,我開車送她回家,到了她家口,我鄭重地再道謝,並且說:「假期後再見。」那意思是,這一次的越界已是非常的事,以後我們可不能這樣,我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。
她仍然微笑著,那微笑有一種深奧,我急急忙忙的開車子走了。
後來我送禮物到妹妹那裡說起這件事。
妹妹詫異:「她倒沒跟我說過,既然出去了,也就開心一點,兩個人默默對坐——-什麼意思?流行這樣嗎?人家大膽,你們古典,倒是別出心裁得很。」
我也不知道為什麼。
後來我找了個埋由,我說:「我一定是很喜歡她的,一(日一)真喜歡一個人,那態度就會不自然,舉止說話都拘謹起來,從這樣想來,我是喜歡它的。」
妹妹想了很久,問我,「你是真喜歡她嗎?」
我也想了很久,「我想是的。」
她乾脆地說:「那麼就把工作辭掉好了,找工作還不容易?女朋友難覓。」
「是的,可是我簽了兩年約合同,如果要終止,要陪三個月的薪水。」
妹妹笑,「算了,你那兩百鎊一個月的薪水,扣掉各式各樣的稅,連吃飯還不夠,賠就賠好了。」
我也笑著。
可是辭掉了工作,那女孩子一定覺得很奇怪吧,她一竟會有這樣的魅力。而且辭掉工作,她不一定會感動得接受我的感情。
多年來的生活與教育使我變成一個很理智的人,我的確是喜歡她的,然而還沒有到那個地步。我沒有辭職的意思。聖誕後,我們仍然在學校裡見著面。
妹妹對我十分鄙視,她說:「男人呀,能夠免費塌點便宜,是千情萬願的,叫他們出點力氣,馬上殺頭似的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