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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他幾時來?」

  「晚上。也許明天早上。」

  「神經病,晚上我十點要上床,明早要上學。」我說:「我哪有時間?」

  「放了學,我會留封信給他。」佩姬素說:「叫他五點鐘來找你。」

  「你倒是安排得巧妙!」我說:「你就不替我想想!」

  「你不是一直喜歡原子物理學家嗎?」她小姐還彷彿受了老大冤枉似的。

  我也歎口氣。「原子物理,他媽的!能當飯吃呀!正像你說,咱們什麼年紀了?不外想找張好點的飯票,住間花園洋房,開輛小跑車,喝下午茶,逛逛公司,然後去接丈夫下班,什麼原子物理!」

  她一拍大腿,「正說到我心坎裡去了!」

  我苦笑,「我還拍拖呢!跟小子們混呢!不如養養精神,打個中覺好一點,他們能幫什麼忙?隔壁才有一個女生,因為男朋友在此留宿,被舍監轟了出去。開什麼玩笑?這就是談戀愛的結果了,我可受不了。」

  佩姬素說:「咱倆是一輩子嫁不出去的了。」

  我說:「也勝過嫁個畜牲!」

  「不過,這一位總算是原子物理學生。」

  我嘲笑說:「是好的,你還留給我嗎?我希望嫁個原子物理學家,不錯。但必須是中國人,高、瘦、漂亮,是個教授,開的車是費拉裡勃納琳泰保薩,戴的表是白金康斯丹頓,穿的鞋是瑞士巴利,住倫敦雪萊區洋房,閒時讀紅樓夢。這樣的原子物理學家,你介紹給我,我向你磕頭,現在這種普普通通,擠公共汽車的,算了。擠巴士是十五六歲小女孩子的事兒,頂浪漫,咱們不量量力,老骨頭就得擠碎了!」

  我換上T恤牛仔褲,泡了茶,與她對喝。

  「你有你的理想,我很佩服,」佩姬素說:「阿五,可是你不敢面對現實。我活在現實裡,可是理想全沒了。」

  我說:「也有人嘲笑我們,說:瞧,這就是念美術的女學生了,一點兒藝術家味道也沒有。去他媽的!現在畫冊都卅五鎊一本,油彩畫布什麼價錢,我的畫筆禿了頭,兩年前就該買新的了,叫我哪裡變錢?週日大念美術理論,週末可要到中國餐館去洗碟子,賺外快,我沒精神崩潰,蠻好了。」

  佩姬素說;「唉,牢騷到此為止,總之此人你代我招呼招呼。」她作著揖。

  「我面色難者點,你可別怪我。」我說。

  「把他嚇跑了更好。」她笑。

  我也笑了。

  她走了,大概又約了誰。也好,出去樂一下子,勝過耽在屋子裡。我伸個懶腰,把功課拿出來,全堆在桌子上。反正這個人要晚上或明早才到,慢慢未遲。若明天到,對不起,我得留在圖書館裡,非八點鐘見不了面。正如佩姬素說,他覺得乏味,也就回去了。千里迢迢來見一個女孩子,也虧了他的,一個人到了這種年紀,還有這種興趣,可真難得,難得之餘,就使人覺得有點笨,大約念科學的人都很純真,也可以維持著這種純真。

  佩姬素是早沒有感情了,她對待那些男朋友,不過是小狗小貓一般,用來解解悶,差他們幹點活兒,這裡那裡跑跑,如此而已。

  托一終身,這年頭還有這樣的男人嗎?只除了我的弟弟罷了,他可算是男人,然而我也只這麼一個弟弟。

  至於我,我是沒有看破紅塵,只可惜紅塵看破了我,早將我束之高閣,再也不要我了。

  我把佩姬素留下的卡片看了看,上面寫著「漢斯.艾遜」,這人的父親是德國人,母親中國人。嫁洋人的女人,大告不妙。我也說過佩姬素,「你媽是怎樣嫁洋人的?不可思議,我看一本紅樓夢,看到現在還沒看通,不要說是洋人了。」佩姬素聳聳肩,給我的答案是:「人各有志。」

  佩姬素是個妙人。美麗,簡直美得艷的,也難免俗一點,但是那種俗卻是最受男人歡迎的俗,她身裁好,又不穿胸罩,三十五C的胸就在毛衣下,走起路來,不知道毛衣是活的,還是她是活的。

  而我,我是排骨。可憐的漢斯什麼,他只能見到一個替身,一個半點兒也不接近的替身。

  我只寫了半篇功課,傳報員就叫「佩姬素史蔑夫小姐,有人外找。」

  叫了三次。

  我想是佩姬素已出了街了,我只好放下打字、筆,下樓去看。一看之下,我就知道是誰,是那個半中半德的原子物理學生。他站在那裡,身邊放著小小的一隻皮夾。黑色的頭髮。佩姬素的頭髮也是黑的。眼珠是深咖啡,所以我想如果我努力一點,應該充得過。

  他來早了。

  於是我走過去說:「漢斯?」

  他轉過頭來,很漂亮的一個男孩子,臉有點圓圓的,孩子氣很重,可是太甜了,有點糯糯的,薄薄的嘴唇彷彿像女孩子,身裁普通,不高不矮,穿著花襯衫,洗得很乾淨的牛仔褲,很平凡的一個混血兒,看上去也很像一個混血兒,唯一的特色是他的眼睛,是一種晴天的澄清的藍色,很少見,令人驚異的美麗的藍。

  他瞪著眼睛看我,「佩姬素?」

  我沒有回答,「你早到了。」我說:「幸虧我沒有出去。」

  他與我想像中的原子物理學家完全不一樣,我覺得既然有了德國血統,又念了這一科,總該高瘦挺拔,冷酷理智,有種蓋世太保的味道,而他!他卻糊里糊塗,說來就來,千里迢迢來看一個對他一點沒有興趣的女孩子。

  「你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了?」我頭一句問他。

  「咦?我告訴你了,這裡宿舍有空,接受外來學生,我訂了一間房,不貴。佩姬素,你好,我想見你已經很久了。」

  他伸出了手。

  我只好與他握一握手,然後連忙把手藏到口袋裡去。

  我說:「我住九號房。你要不要人幫你收拾行李?打算住幾天?」

  「一個星期。」

  我怔住了。我的媽呀!我還以為他住三兩天,一個星期?

  我再有空也沒有這麼多的時間呀。

  我回轉頭去。

  他說:「可是我要到牛津大學去開會。」

  「啊。」我鬆一口氣。

  我看了他的鎖匙牌,他住的是七十三號。

  我陪他到了他那邊宿舍,他放下了行李,我攤攤手,不知道說什麼才好。

  他自皮夾裡掏出一張卡片給我看,說:「我最喜歡這一張。」

  我打開來看,是花生漫畫卡片,薄荷佩蒂靠在樹上說:「我承認我喜歡物事:美麗的、閃亮的、柔和的,我都喜歡──」轉過後頁,他說:「但是你,我愛。」下面打著無數的XXXXXX,然後龍飛鳳舞的簽著:佩姬素。

  我嚇一大跳。真是混賬忘八羔子,這樣的通訊朋友,現在變了心,塞到我這邊來,叫我如何應付?我一抬頭,偏偏又看到他那張孩子氣的臉,而且一臉的微笑,我幾乎昏過去。

  我只退後兩步說:「漢斯,我想……你一定累了,你休息休息,把行李整好了,咱們再見面。」

  「好的。」他說:「我洗個澡來找你,九號房,是不是?」

  「是是。」我連忙退出他的房間,逃也似的奔走了。

  我握緊了拳頭,佩姬素太不公平了,這混球!真是敢為人之所不敢為者,算我服了她!

  到吃飯的時候,我先把漢斯尋了出來,怕他不曉得飯堂在什麼地方,老實說,我真有點兒累,而且要做的事又這麼多,所以沒有什麼好氣,只是默默的坐著。而且那飯堂的飯菜又不大好吃,一直是老款式。

  在外國就是這樣,大家是學生,名正言順的窮著,一天到晚吃著那些鬼東西,唯一的娛樂是到公園坐坐。

  漢斯說:「你怎麼剪了頭髮?」

  我愕然:「你怎麼曉得我把頭髮剪了?」

  「感覺。」他笑笑。

  我嚇一跳,他以前見過佩姬素的照片?佩姬素說沒有。

  我問他:「有什麼打算沒有,節目安排好了嗎?」

  「你可有空?」他問我。

  「漢斯,我沒有空,你來得真不合時,我沒有打算見朋友,我們在下月份要考試呢,我溫習得很緊張,應該早跟你說的,可是……」我說不下去了。

  想想也是,人家千里迢迢的來看女朋友,看到的不是本人,我的態度這麼冷淡。他一定弄不清楚,這年頭誰是笨子呢?他也一定很快會發覺真相的。

  於是我改口:「放學後,做完功課,把雜事都做完了,也許有空。」其實也好不了多少。

  他只看了我一眼,眼色很深沉,但是依然微笑著。

  「你不是佩姬素。」他說。

  我一點也不驚異。我說:「我又沒認我是,是你開口叫我佩姬素的。弄明白了更好。」

  「佩姬素呢?」他問。

  我坦白的說:「她不想見你了。」

  漢斯沉默了一會兒。我的心懸著,怕他有什麼抱頭大哭之類的舉止。誰知他不過是沉默了一點點時候,馬上抬起頭來,好一個科學家,喜怒不形於色,他問:「我做錯了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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