姊姊很生氣,她數落著我:「你幾時長大呢?連褡飛機都要人叫醒!偷穿我的衣服,剝肓下來就一扔,你這種人到外國去?沒三個月就叫救命逃回來。」
我嬉皮笑臉,看見宋也在笑。他在白天還要更漂亮,臉上有青色的鬍髭渣。
我輕輕問他,「那麼多鬍髭長在臉上,癢不癢?」
他但笑不語。
他送我到機場。我沉默下來。
我說:「將來我們還要見面的,不要忘記我,跟我寫信。」
他摸摸我的頭髮。
我抱住他很久。
他是一個大好人,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子愛他。
我回到香港家裡,見到媽媽,媽媽怪叫起來,說我太胖太胖,連忙不讓我吃太多,又叫我去剪頭髮,又帶我去買一大堆夏天衣服,才把我送到英國去。
我的行李超重超得很厲害,有幾隻箱子根本沒有打開過,學生生活很樸素,穿不了那許多衣服,而且一到英國人家胖,我反而瘦了下來,直到聖誕下雪的時候,才有空到處看名勝。
我一直在等宋的來信。
他並沒有寫信給我。
我寫了信回家給媽媽,問她要宋的地址。
但是媽媽說爸爸的朋友太多,根本不曉得我指的是誰。我很失望。
十八歲的時候,親戚朋友們,開始為我介紹男朋友,但是這些男生都普通得很,我還是努力的在找像宋那樣類型的男人,成熟、可靠、溫柔。我常常記得他為我穿鞋,常常記得他的笑,但是他失蹤了。
在英國第三年,父親的生意失敗,欠下一大筆債,把一切部賣掉,只剩一點點錢過日子,姊姊連忙嫁人,生活並不好,我幾乎不相信這一切是事實,台北那個游泳池──我竟不能再回去了。留學生活馬上成了問題,父母叫我放棄學業,立刻回家,親戚們看不過眼,才叫我在英國讀下去,完成最後一年。那一年我的功課一落千丈,而且在什麼時候都想念宋。我有種感覺,覺得如果他在我們身邊,他會替我們出主意的,我與他相處只四十小時,但是我記得他很清楚,每年夏季將結束的時候,他的微笑總會湧上我的心頭。
畢業之後我找到一份工作,薪水極低,還得儲蓄起來還給親戚。那年我用掉近一萬港幣,可真要還到頭髮也白了。我們一家歡樂很少,我與姐姐不再吵嘴,要把家恢復以前的樣子是太難了。那麼多的錢,究竟是怎麼花掉的?難怪爸爸要悔恨。
我還是沒有見到宋。
我也問過姐姐:「你記不記得那一年在陽明山?我們家來了個客人,姓宋,你記得嗎?」
姊姊黯然的說:「還提以前的事幹什麼?」她存心要把以前的事忘記,叫我怎麼提醒她?
她忙著過她的新生活,爸爸媽媽也是,只有我,念念不忘那一天晚上,當我年輕的時候,所碰見的一個陌生人。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。
現在我也老了,吃過很多苦,父母更不用說,有時候爸爸還會提提以前,都帶一種不堪回首的感覺。宋今年該五十上下,可是像他那樣的人是不會老的,我多麼希望可以再見到他,與他說一夜話,說我們的生活,現在我有很多很多的事可以告訴他。
他可記得我?
也許他記得的,像他那種人……
我沒有結婚,債還清以後,我把錢帶回家中,日子一天一天過去。我的生命並不空虛,我其實並沒有長大,常常做夢,回到那個星夜,那個游泳池旁,那一夜實在比任何夢更像一個夢,永遠的失去了。
我想過很多辦法,要再見宋一面,到處打聽,可是沒有人記得他,他彷彿是失蹤了,他隨著我的青春失了蹤,再也見不到,碰不著。
可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男人,都沒有他好,我很固執的堅持,我與他的關係是純潔的,跟其他的男人,就是一般的男女關係,日子久了以後,我再也不清楚我找的是一個人,還是失落的過去。
我登了報紙,在英國登,在香港登,在台北登。廣告上這麼說:「宋,請寫信,小豆。」附著報館的信箱,但是沒有人回答。我仍然在等,等他的電話來,告訴我,我是又聰明又伶俐的,一直等下去……希望他會看到這一篇東西,寫信給我,他答應過寫信的,很久很久之前。
通訊朋友
佩姬素來找我的時候,才清晨七點。她大聲擂門。我昨晚很遲才睡,如何受得起這種刺激,想不理她,她又大力敲,並且叫:「阿五!起來,阿五!我知道你在房裡,別裝蒜!」
這就是住宿舍之痛苦,猶如大家庭一般,大家眼睛鼻子的對著,誰也別想避過誰。
我轉個身,掀開電氈,披上睡袍,跑去開門。
她一手推開門,幾乎把我夾死在門後面。
這人就是這樣。
我讓她進房裡來,她坐下,倒靜了下來。
房裡窗簾拉得密密的,這是我的習慣,睡覺誰不拉窗簾?只有佩姬素。黑地裡我也看得出她的臉上塗得紅是紅,白是白,一把卷髮垂在腰間,曲曲折折,波波浪浪。
「什麼事?」我問她。
鍾上指著七點廿分。
「阿五,幫我一個忙。」
「我為你兩肋插刀,佩姬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」
「阿五,你是我唯一的朋友,我是知道的──」
「得了,別來這一套,你也有中國血統,做人爽快一點,說了吧,什麼事?」
「你現在有沒有男朋友?」她忽然問我。
「沒有,過去沒有,現在沒有,將來也沒有。」
「行了,你幫我打發一個人。」佩姬素說。
「什麼人?我又不會功夫,打架沒力氣,吵架也沒喉嚨,你另請高明去。」
「阿五,你聽清楚了,這不是開玩笑的──」
「誰跟你開玩笑?我這個忙幫不了,你讓我睡覺吧,小妞,睡醒我還得趕功課呢!」
「這可是生死關頭,你聽我說了再說!」
「好好,你說,你說!」
佩姬素說了。
她要我幫她打發一個男孩子。德國中國混血兒,現在西德念原子物理,去年暑假經朋友介紹,做了通訊朋友,聖誕他請她去慕尼黑渡假,她沒去,她到巴黎去了,結果春天來了,這中德混血兒忽然來一封電報,說後天到。
佩姬素說:「這不是要了我老命!」
我白她一眼,開始洗臉刷牙,「活該。」我說。
「我可沒請他來,大不列顛合眾國卻不是我的!他來敲門,我怎麼辦,我有什麼空見他?你就冒充我,打發了他吧,求求你,阿五。」
我洗了臉,梳頭,聽到她這樣的話,我放下梳子說:「你既然沒空,就別去惹人家,通什麼信,做什麼筆友?真無聊!葉公好龍,龍真來了,又驚得這般模樣。原子物理學生有什麼不好?反正你倆都是雜種,不中不西,正應談得攏,見見他,也許做了好朋友,豈非美事?我看他比你現在這幾個男朋友都登樣點!」
她苦笑,「阿五,你想想,咱們什麼年紀了?咱們現在還找人怕拖呀?咱們抓老公還來不及呢!」
「也許他就是個有可能性的老公。」
「對不起,」佩姬素在我床上躺下來,眼睛看著天花板。「我現在要的老公條件跟十年前不一樣了,現在我要的是錢錢錢!一個破學生,誰稀罕,你不肯幫這個忙,我索性避而不見就罷了。」
「從沒見過你這種人。」
「阿五,我寂寞。我男朋友多,誰都曉得,可是你瞧瞧,那堆活鬼之中,有個像人的沒有?都是想在女人身上撈油水的,我都怕了,遲早也學你,帶髮修行,哪裡都不去。這個人我是決定不見了。」
我白了她一眼。
「好,你恨我吧,你罵我吧。」她攤攤手。
「我又不是你老娘,我罵你幹什麼?可是人家這麼巴巴從西德趕了來,老實說,飛機票又不便宜,又得從倫敦搭火車上來,又得住酒店,這開銷不少呀!若是泛泛之交,我看他不致於此,你現在叫我冒充你,開什麼玩笑!誰知道你們這筆友做到什麼肉麻程度了?」
佩姬素笑,「筆友就是筆友,我難道在信封裡跟他上床?你放心!」
我搖頭,她是越來越不堪了。混血兒就是這樣,集中外之混賬於一身。
「他見過你的照片了?」
「沒有,」她說:「真的,阿五,我騙天騙地也不騙你,我跟他不過是寫了幾封信,這人不曉得怎麼,硬是心血來潮,要來瞧我──也許不過是參加什麼會議,順便而已,也許是悶慌了。反正你敷衍他幾天,他回去了,就完了事了。」
「你敷衍他幾天,不也一樣?」
「我沒空,我正跟一個小子泡。」她老實說:「這小子對我不錯,你知道我跟別人耍花樣,我就完了,划不來。」
佩姬素的算盤打得真靈光。
「幸虧你我都念美術,相貌也差不多,準沒事,喂,你若想我早點走呢,你就答應下來,否則我就在這裡磨你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