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說:「如果可以兩個人分開住,那該多好,」
我說:「家中有老人照顧——」我沒說完。
漸漸我很喜歡去補習。
我那年輕富有義貌的女學生代表了人生美麗的一面,她代表無憂無慮,健康活潑,上進,有前途,我與她見面的時候,感染了她的青春,我有機會凝視她光潔的皮膚,美麗的濃眉,只因為我覺得年輕是那麼好,當我們都年輕的時候,世界是不一樣的。
我對我的學生說話,有種特殊的溫柔,她很快就覺得了,她很喜歡我,從來不缺課。
家變得乏味。
毛毛的臉色灰暗,好像不停的在說:「都是你,都是你為了你的父母!」
連爸媽都覺得了,他們對我說:「我們決定搬出去住。」
我非常反感,他們來住,我並沒有選擇,現在他們平白的搬出去,惹得大哥他們判我一輩子有話柄。
媽媽解釋,「本來我們以為你未婚,住在你處比較簡單,既然大家都結了婚,還是住你大哥家,要不你爸爸有點積蓄,自己搬開往好點,這年頭!供兒女讀書到博士,有什麼用?徒然看你們面色、你那個老婆……也不用我們搬進去才兩個星期,她就搬回娘家去示威。」
我沒有答辯,我很煩惱,很難過。
父母離去之後,家中還是靜默得很,預期中的歡樂並沒有來臨,我為了要令毛毛知道,不與父母同住,也是沉悶的,我恨她設計逼走爸媽,即使他們不在,我也不能讓她如願以償。
每夜我靜靜的見我的女學生,我要見到她,並不是我要佔有她,她成了我的精神寄托,看到她,我得回了我幼時的歡娛、幻想。
有一天,她問我:「老師,你結了婚嗎?」
「是的。」
「為什麼人們都那麼早結婚?」
「人們都寂寞,除非一個人十分美麗與十分富有,否則只有結婚才能解除寂寞。」
「你真以為是?結婚可以解除寂寞?」她問。
「日子慢慢過去,大家認了命之後,老來便成伴侶,因為只有妻子知道丈夫,只有丈夫知道妻子。」
她微笑,看上去很明白的樣子。
當然她不明白,她太年輕。
每日下班,鐘點女工準備好兩菜一湯,那麼簡單的飯菜,那麼單調的生活。
有一日我十分歉意的打一個電話給母親,想與她聊聊天,電話接到大哥處,傭人說她在打麻將,不來聽。我只得把話筒放好。
杞人憂天,誰也沒有因為我而傷心。
日子一天天的過去。
婚姻生活並不適合我,我沉默寡言,有什麼大事小事自己放在心中,毛毛常在晚餐桌前獨白。
她看上去比以前快活。
「你覺得寂寞嗎?老師?」
「很多時候。」
「習慣嗎?老師。」
「大多數時候。」
「但是你已經結婚了,老師。」
「我知。」
她年輕的笑容令人有震盪感。
過年的時候我與毛毛到台北旅行了一趟。
酒店的房間空氣不佳,住的是三等酒店,我先就悶了一截,玩的地方也似曾相識,可是毛毛的興致很高,買了許多許多土產。
因為她那麼快樂,連我也有點喜氣洋洋。
毛毛說:「雖然遲了大半年,但還是來蜜月了一次。」
我微笑,「也許到老了,我們始終可以到達巴黎。」
毛毛忽然緊緊的握住我的手。
「是嗎?我們可以一起老嗎?」她含淚問:「告訴我,傑,你、心中還有我。」
「毛毛,你是我的妻子……」
「你生我的氣,是不是?」她問。
「沒有,真的沒有。」我說。
「不要去補習好不好?」她懇求我,「我們兩個人下了班,可以多點見面時間,可以去喝咖啡,可以看場電影。」
我說:「這世界不是你的,毛毛,為什麼每個人都得照你的意思行事?」
「但我們是二人世界!」她嬉皮笑臉的說。
毛毛忽然改變作風,跟我來輕的,我怔住了。
「好不好?辭掉那份補習!」
我只好點了頭。
女人真有辦法。
回到家,我跟女學生說:「我太太要有多點時間見我。」
她笑一笑。我辭了補習。
毛毛約我的父母出來喝茶,媽媽忘了她在毛毛處受的氣,向毛毛訴苦,大嫂是如同的不體貼,如何連水果都不買一點給她吃。
毛毛耐心的聽著,然後說:「傑今年並沒有加薪。」
我再也見不到那年輕女學生的笑容了。
毛毛經過一年,打贏了她的仗。女人,尤其是家庭主婦,是最佳的政治家。
日復一日,我上班下班,我在等待毛毛說一句話:「我懷孕了。」我有心理準備。
是的,這是我的婚姻生活。
我相信也是大多數人的婚姻生活。
生活是這麼令人失望。
母親與戀人
第一次認得芝兒,是朋友介紹的,大家在喫茶,我遲到,走到他們那一桌前,看到一個女孩子在那裡笑得前仰後合,一連串爽朗的笑聲。
這種笑聲足以驅逐任何陰霾,我因而向她看了數眼。
她有直頭髮,穿件白T恤,脖子上細細一條項鏈。牙齒雪白,耳朵上戴貝殼耳環。
很清爽悅目,難得的是她絲毫不帶造作。
這年頭漂亮的女孩子多,但是多數是矯情的。她根本沒看到我,笑完之後一股勁的聽人說話。
這時候有人介紹:「芝兒,這是世傑。」
她明快的轉過頭來,「世傑,真是好名字。」聲音很稚氣。
我馬上喜歡了她,很主動地端一張椅子坐在她身邊。
她在喝一瓶Perrier礦泉水。
一個人的愛好與她的個性多數有點類似,她一張臉便如礦泉水那麼透明。濃濃的眉毛,圓圓的眼睛。
吃完茶她先走,和煦地向每一個人說再見。
我沉吟一會兒,問在座的朋友,誰有她的電話。
他們說:「世傑,我們只能把她公司的號碼給你,因沒有徵求過她的同意。」
我不介意,見面只短短時間,我已知道她是我喜歡的女孩。
打電話到她寫字褸,我瞭解她在律師樓辦公。
「芝兒?」那邊說:「請等一下。」
接通之後芝兒親切地說:「這是芝兒,那一位?」
「世傑,記得嗎?名字很好聽的那個。」
「啊是,世傑,好嗎?」
「好好。」我有點緊張,「他們把這個號碼告欣我,你不介意我用吧?」
「不,當然不,我把住宅號碼也告訴你好嗎?」她說。
我求之不得,馬上接受下來。
然後我們約好去吃飯,事情是那麼開始的。
我們在一起很愉快!她真是好伴侶、瞭解,熱情,坦率,成熟。
她有一個嗜好,喜歡看話劇。我經常陪她去,有時甚至預先買好票子,令她驚喜。
就像許多追求的故事一樣,我太喜歡見到她,以致自週末約會演變成週日約會,最後我希望天天兒到她。
她思想作風都很新,自己獨居一層公寓、我常常在她的客廳坐到深夜才告辭。並沒有什麼不軌行動,因為大家都是成年人!而且有太多的自由,我們反而控制得很好。
她告訴我在紐約念法律學校的經過,同來足足找一年才尋到職位,說得很是投機,我們有很多觀點是相似的,因此相處十分融治,有點像戀愛,又有點不像。
芝兒也這麼說:「戀愛似乎不該這麼心平氣和。」
心平氣和,是的,就是這四個字。開會時,閒時,當她不在我身邊的時候,我一想起她,心內有種溫柔的牽動,同時又有種安全感。
因為她從不發脾氣,弄嬌嗔,她對我是這麼慈善,這麼公平。她工作應酬有時候也很忙,家中電話常沒人接,但是一兩天之後,她總會推掉約會與我見一次面,來聽電話的時候總是明快地:「啊世傑,這幾天我工作很緊張,秘書拒絕把電話接進會議室呢,老闆的吩咐。」
是以我的心永遠是踏實的。
半年之後,我考慮到結婚,奇怪,以前我也遇見過很多女孩子,但是卻未曾考慮到要與她們結婚,但是芝兒實在太適合我了,我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。而且我們終於發生了關係。
那是一個下雨天,我與芝兒同樣地直一歡下雨天!陰涼,清新。從早上到夜裡,我們一起聊天。
入暮時在她家吃羅宋湯與法國麵包,並且喝了一點酒。
聽著音樂的時候我很自然地親吻她。每次接吻都是激情,她很大方很可愛地吻我鼻子、眼睛、嘴唇,連親吻都是如此自然。
這年頭把愛與性分開是十分困難的事,而且也沒有必要這麼做。早上在淺藍色的床褥上看到芝兒的臉,心中滿足感是難以言喻的,這麼秀氣漂亮的臉。
我撫著她的頭髮,問:「芝兒,我們結婚好嗎?」
她一怔,隨即笑了,「世傑,」她說:「你知道不必與我結婚,我也一樣高興。」
「不不,並不是我內疚!」我說:「我實在願意與你共渡此生。」
她起床,用一條白毛巾包住身體,背住我不出聲。我詫異,把她轉過來,她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