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芝兒。」
她笑,抱住我的腰。
當時我不明白,不久我便知道了。
我一直住在家中,家裡有母親。父親已經去世。
我沒有把芝兒帶回家,做母親的總有一個錯覺,如果兒子把女朋友往家中帶,這一定是未來媳婦。
我沒想到母親自己先知道了。
「世傑,」她問我:「你最近認識一個新女朋友是不是?」
「是,」我非常愉快,「媽,你怎麼知道?」
「我怎麼知道?外邊傳揚沸騰得很呢!」母親的面色沉下來。
我以為她不高興是為我沒早通知她,這種事情,她得的是二手消息,難怪要生氣。
我陪笑:「媽媽,是誰說的?沒有到那個地步,你別多心,改天我把她帶回來給你看。」
「給我看?為什麼給我看?」
「媽媽——」我怔住。
「你自己才要看看仔細呢。你知道她是什麼人?」
我努力解釋,事情鬧大了不好,對芝兒會有影晌。我說:「媽媽.你會喜歡她的,我保證。」
「是嗎?」媽媽既生氣又擔心的問:「你那麼肯定?那麼請問她甚麼年紀?她的歷史你知嗎?」
「我的確是不知道她什麼年紀,但是這有什麼重要呢,不過是廿多歲罷了,有什麼歷史?」我笑。
「世傑,外面的人--」
「外邊的人是誰?」我有點生氣。
「外邊的人都知道她是個離婚婦人,還有一個小孩子。」
我懷疑我聽錯了,「什ど?」
「我也是聽來的,你為什麼不問問她?如果她喜歡你,不該瞞你。」
我的心沉下去,半年了。她為什麼瞞我?
「媽,你放心,我會去問清楚,你放心好不好?」
「行,我放心。你這麼一表人材,還怕找不到女友?別連聲名也帶壞了。」
我沒話好說。馬上把芝兒約出來。
我們坐在車子裡兜好久的風,然後上她家半。
她問:「你有心事嗎?」
「有。」
「甚麼事?我可以幫得看忙?」
「芝兒」我凝視她,「不要騙我,告欣我,你是否結過一次婚?是否有一個孩子?」
她臉色馬上變了。我知道一切是真的。我充滿內疚。我說:「對不起,芝兒!或者你在等待時機成熟才與我談及這個問題,但是人們已經把這件事告訴我母親。很抱歉。」
「我很抱繳。」她說,「中國人的社會仍然是中國人是社會,我很抱歉,世傑。」
「這又有什麼關係呢?」我溫和的說:「對我來說,我不在乎,我只是生氣世上有那麼多飛短流長的人,我還是一樣鍾愛你。」
「『還是一樣……』」,她喃喃的重複,「因此你的人格更偉大,是不是,因此你是我的救世主,是不是?」她目光中第一次有怨憤的神色。
「不不,芝兒,你結過十次婚也好,這與我無關,過去的事我說甚麼都不會在乎,我只知道我與你太投機太愉快,我向你求婚一點也不衝動。」
「你真的可以對我的過去置之不理?」她問。
「當然可以。」
「你不想知道我的前夫是什麼人,我的孩子是男是女?現在他們住在甚麼地方?」
「不不,我不想知道,如果你不想說的話,我便不想知道。」我向她保證。
「那麼好,我以後再也不提。」芝兒說。
「你會考慮我的求婚嗎?」我問。
「太早了。」芝兒說:「我不認為事情有這麼順利,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往往把婚姻視為兩個人的事,實際上婚姻牽涉甚廣。」
「我會說服我母親。」我說。
「何必呢。」芝兒說:「母親只有一個,而天下有那麼多可作賢妻的女孩子,討個處女,別羞辱了你家門楣。」
她以很溫柔的語氣來說很嚴厲的話。女人都像貓,平日那麼溫柔,要緊關頭尖爪子還是露出來。
「但是我不怪她,當然一個人必須保護自己。」
我握住她的手,誠懇的說:「芝兒,世上沒有第二個你。」
她低下頭,眼淚淌下來。
我跟母親說:「我們有什麼門楣呢?父親去世的時候我不過十二歲。他也不過保險公司的小職員,我念大學一半靠獎學金一半靠姊夫救濟。我們家實在很普通。我至今環境也並不是很好。」
「我等你回來,足足等了十年,好容易捱到你念完博士……」
「媽媽,這十年的日子你總要過的,怎麼說是為我捱的呢?當然我感激姊夫幫我的忙,但是媽媽,你這樣說,不公平之餘,還使我心理負擔很重。」
媽媽臉色變好幾次,「當然囉,你現在是這麼說,因為你現在不需要我餵奶洗尿布了。」
我突出來,「媽媽,這些台詞是誰教你的?台語片咸豐年的對白,當然每個母親都為孩子餵奶洗尿布,這是母親的天職,我知道是辛苦的,但誰叫你把孩子生下來呢?快別這麼說話!」
媽媽真是可愛,她歎口氣,「唉,現在的孩子,簡直油嘴,說什麼都不領情,說什麼也等於白說。」
「別反對我,媽媽。」
「我不喜歡她。」
「媽媽,你還沒見過她,怎麼知道你會不喜歡她?」
「她都有自己的孩子,說不定常住你家中帶,說不定以後再生孩子,她會不喜歡。」母親很煩惱。
「媽媽,」我說:「請不要這樣想,陌生人家的孩子,你也對他們很好。」
「可是媳婦的孩子……」母親悻悻地,「叫我向親友怎ど交代呢?」
我笑問:「何必向他們交代呢?」
「哎,世傑,你自然不明白的,你的生活圈子與我的相差三十年,你的朋友不在乎,我的朋友想法可不一樣呢,對媽媽公平點好不好?」
「是是,我忽略了這一點。」
「何必偏偏選中她?」母親很不服氣,「聽說年紀也不小,都廿六七歲,與你一樣大。」
「媽媽,」我說:「感情這件事,很難解釋,你說得對,那麼多女孩子,我就是看中她,你得相信兒子的眼光,母親,兒子的眼光遺傳自你。」
母親不響。
我摟著她的肩膀,「媽媽,放心。」
「我還是不喜歡她。」母親委委屈屈的說。
我知道媽媽看在我的面上,是會讓步的,
我興致勃勃地告訴芝兒,芝兒很禮貌婉轉地說:「不,我覺得去見你母親很不方便,我又不是想跟你結婚,這樣隆重,真是的。」
「為什麼?」我很失望,「芝兒,當然我們是會結婚的。」
「不不!我想過了,」,芝兒說:「我不適合結婚。」
「胡說,別人我不知道,你最適合嫁我。」
芝兒很感動。「世傑,認識你簡直是我畢生的幸運,謝謝你。」
我很難過,「芝兒,這是什麼意思?或者你有過一次很不幸的經驗,但是你還如此年輕,來日方長,何必這樣倔強?來,讓我抱抱你。」
我把她擁在懷裡,她哭了。
可憐的芝兒兒,我要加信的保護她,別人怎麼說有什麼關係?我們的生活不過是兩人的世界,我惱。
與她生活在世界上,不是為了裝飾別人的是非標準。我唯一希望獲得的諒解,是來自我的母親,因為我也很愛她。
媽媽說:「雖然我百思不得其解,但是如果這樣會令你快樂,我還是覺得安慰的。」
「媽媽,你真是好。」我說:「我很感激。」
「我也不明白這些事理,但是眼看見兒子快樂,我也會快樂。」
我的眼睛濡濕。不是許多人有一個這麼明理的母親,我真幸運。
芝兒,我們的荊棘已經除掉了。
芝兒說:「在我沒有見遇你母親之前,或者你要見見我的母親?」
「你的母親。」我驚訝,「她從紐約回來了?」
芝兒的家人都住綱約。
「是的,回來看我。」
「很突然呢。」我說。
「因為我說……我在考慮結婚。」芝兒說。
「芝兒!」我的心情又完全恢復狀態。「我很快樂,你到底被我說服了。」
芝兒顯然也振奮得很。「你這對白像國語文藝片裹的。」
「是呀,但不是這麼說!不足以證明我劉你的感覺。」
芝兒與我都笑起來。
她看上去這麼年輕爽朗,簡直不像有過一次不愉快的婚姻。不管像不像,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變。我永遠愛她。
芝兒的母親住在半島酒店。
她是一個美婦人,一眼看上去簡直與芝兒年紀差不多。而且瞧得出很有錢。芝兒的母親跟我的母親簡直是兩回事。
她看到芝兒,埋怨連篇!「芝兒,你看你的樣子!瞧!好的襯衫都沒一件了,你在幹嘛?人也瘦,原本我是不想你獨自回香港的!」
芝兒只是笑。
她母親完全沒看到我。
「媽媽,這是世傑。」芝兒讓我站到前面去。
她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,詫異地看牢芝兒,「就是他?」
芝兒答:「是。」
她很不愉快,「真是的,芝兒,自火堆中出來,跳進油鍋中,我實在是不明白。」
我也不明白,但是我知道這個美婦人不喜歡我。
「媽媽,我瞭解到婚姻生活是很私家的,我們並不需要交遊廣闊,生活豪華。」芝兒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