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過完了暑假,就從香港回到英國去了。
又過一年,爸媽也移民到英國,後來我們去的地方,不外是瑞士、巴黎、羅馬之類,親戚——爸媽多數鼓勵他們來英國見面,他們也很樂意接受這種慫恿,爸媽的日子實在過得不寂寞。
這是很久很久的事了。
現在想想,真是一點風度也沒有,說失蹤就失蹤,她會怎麼樣想呢?我們在一起不過是幾個禮拜,倒是很高興,那天晚上到底沒有前去說什麼話,是為了那個中年男人嗎?還是為了什麼?
我並沒有多想。
她想必也沒有多想。
不過後來我老是叫媽媽穿旗袍,又買了繡花拖鞋給她。
媽媽說:「這孩子,簡直瘋了。」她笑。
媽媽老是笑,但凡女人都是厲害的,像表姨,像她。
後來事情就十分明白了,表姨見我天天出去,放心不下,就叫老黃跟下女盯梢著看,看出那女的總比我大好幾歲,又非常的親熱,就把媽媽從香港叫了來,說幾句好聽的話,把我帶了回去。
她們都能笑,笑得人糊裡糊塗的,即使被擺佈了,心頭也還甘願。
現在在她那家書店買的翻版書,倒是全擱在那裡,常常翻著做參考的。
小陳自然還在那裡誇口:「看我的太太,放句良心話出來,是不是才貌雙全,是不是?娶太太啊,要在台北挑!」
小陳太太自然會瞄他一眼,說:「死相!」不過是十分言若有憾,而心實喜之的。
可是他不知道我去過台北,他當然也不會知道台北有那麼好的一個女子,比他陳太太高明十倍呢。
不過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那年我才廿歲。
婚姻生活
過年的時候,公司裁員,毛毛被開除了。當然,薪水對她來說,不過是買花戴的錢,但是戴慣了花的女孩子一下子沒花戴,她的怨言是可以想像的。
我約她出來喝茶,本來打算吃晚飯,但是為了省一點,只好喝茶。
她沉默著不出聲。
我說:「一朝天子一朝臣,與你的工作能力無關,換了總經理,誰不想用自己請回來的人?」
她還是沉默。
「趕快找另外一份工作吧。」我說。
毛毛問我:「傑,我們是否可以結婚?」
我沉默了一會兒,我反問:「結婚跟工作有什麼關係?」
「有關係的,結了婚之後!我就不要工作了。」
我又沉默了一會兒,我說:「我的能力不夠。」
「你的能力不夠?」她愕然的問:「什麼意思?」
我揭揭了嘴唇,「我的意思是,我的能力不夠養一個太太在家。」
毛毛說: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我說的是實話,信不信由你,也許再過了兩年,等我的工作有了基礎以後,我們可以結婚。」
「我不相信!」毛毛大為震驚,「你是高新職員,你的收入在六千元上下,你已買了一層房子,你隨時可以結婚,你……」
「你聽我說,毛毛--」
「你並不愛我!」她憤然。
「如果我不愛你!我可以馬上娶你,叫你在家天天為有限的家用頭痛,叫你一天到晚洗衣服煮飯,天天對我訴苦!」我苦澀的說:「如果我不愛你,我會馬上那麼做。」
「這樣說來,你還是--」
「你聽我分析,」我阻止她,「目前我的收入只夠支出,不能結婚。房子是分期付款買的!首期連裝修傢俬花了我八萬塊,每個月要付兩千元出去,負擔父母的生活要一千元,零用與車錢,飯錢要一兩千元,剩下的添點衣服,與你約會,你不要以為現在的六千塊是個大數目,你誤會了。」
毛毛愕然,「照你說,你都結不了婚!那麼那些小職員,兩夫婦才收入一千幾百,那他們怎麼過的活?」
「各人對生活的要求不一樣。」
「我不明白。」她說:「我真的不明白,省一點便可以了」
「你自問是節省的那種女孩子嗎?」我微笑,「真的節省不是說放棄一雙『恩加羅』的靴子不買,真正的節省是夏天沒有冷氣機,每餐每頓在家中吃。」
毛毛不快的說:「我並不是貪慕虛榮的人。」
「是的,但是我不想你吃苦……」
「我願意吃苦。」她埋怨,「人人知道我們在一起已經有三年了,你是事事有計劃的人,婚戒你都買好了,讓我們結婚吧,我不再想拋頭露面的出去找工作,傑,讓我們結婚吧。」
我不忍再瞞她,「毛毛,我父親將要退休,打算住在我家中。」
「甚麼?」毛毛愕然,「你是小兒子,為什麼他們不住在你大哥與二哥的家中?」
看,麻煩馬上來了。
我分析,「我還沒有結婚,大哥二哥他們家中客滿,有孩子有傭人,擠得一屋人,那些孩子都沒有禮貌,口無遮攔,如此商量下來,眾望所歸,住我的屋子。」
毛毛想了一想,「那也還好!你的屋子有三間房間,還可以空出一間來做書房。」她說:「將來做嬰兒房。」
我苦笑,我說:「毛毛,我父親與母親不和,他們要分開一人一間房。退休之後,沒有收入……」
毛毛這次沉默下來。她抬起頭問:「照你說,應該怎麼辦?」
「再找一份工作!大家蓄儲一點,過一兩年再說。」
毛毛想了一想,冷笑說:「你是叫我再浪費一兩年時間,然後帶著錢過來嫁給你?」
我正那麼想!但是我沒有膽子應允一聲。
「那算了!」毛毛站起來,「你如果不能在任何方面幫助我,不肯負任何責任,我趁機會現在就走,青春越耗越不見用!」
「你打算怎麼用你的青春?」我問:「你又不是舞女!」
「我們別吵架,」她說:「別忙著損害對方的自尊。再見。」她走了。
我呆了一陣,也走了。
回家慢慢想了很久。
我們是打算結婚的,戒子都買好了,訂婚戒子是很體面的方鑽,一克廿五分,另外婚戒上也有六顆小方鑽,我與毛毛都不打算鋪張擺酒,太俗氣了,但是我們的確想到歐洲旅行一次,看樣子可能永無希望了。
毛毛在家可以陪父母聊天,伙食可能會由大哥二哥他們津貼一點……結婚還是可以的,三五年後再養孩子……希望毛毛與我合作。
我與朋友俊華商量。
俊華說:「傑,你的毛病是太慎重,事事想得太多,船到橋頭自然直,想結婚便結婚,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,人家租一間房間也結婚,人人都似你這樣,非得買得起一層古堡,僱用三十個傭人不成?」
我心裡面覺得很是。
俊華說:「難怪毛毛要懷疑你!換了是我,我也不想信你結不了婚。」
我馬上打一個電話給毛毛。
毛毛不想聽,是她母親做好做歹叫她來接聽的。
廿三歲的女兒,只有一個男朋友,如果這樣的事,從頭開始,一下子就老了,還真不知道在家要耽多久,做母親的當然希望少生一事好點。
毛毛在電話中不作聲。
我說:「毛毛,我現在正式向你求婚,很抱歉!我們的婚禮將會是最簡單,連渡蜜月都不可
能。幸虧家中傢俱是簇新的,婚後也用不起傭人,得麻煩你主持家務。」
毛毛輕輕的說:「蜜月可以去台北,為什麼非往歐洲不可?我有件衣服是白色的,才穿過一次,不必買新的,註冊完畢大家去吃一頓茶,一百幾十,誰出都可以。」
女孩子就是這樣,想嫁人的時候,再遷就她也就肯了。待她意氣風發的時候,她怎麼肯委屈一點點?
我還是被感動了!我說:「我們明天去婚姻註冊署約時間。早上十點見面,我將請假一上午。」
「好,明天見。」
「我來接你。」
「傑,我——」她輕輕說:「我愛你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我放下電話。
從今以後,她將為我洗衣服,倒煙灰缸,鋪床,我將為她分外辛勞地工作,個個月把薪水拿回家,我將永遠不敢與老闆吵架。
換句話說,我們兩個人都淪落了。在生活中淪落。
木來,本來每一年過年的時候,我總可以買一件像樣的大衣,閒時添只都彭打火機,如無意外,甚至可以計劃買一部日本小汽車。
現在完了,如果毛毛出去工作,賺來的錢是她自己的,如果不賺,我得養她一輩子。
一輩子。
還有我們的孩子。
也是一輩子。
或者我不是不愛毛毛,我或許更愛自己,原本一個男人在結婚前夕,不該想這種問題,應該是快樂的,因為可以佔有這個自己所愛的女人。
下班我去找大哥,告訴他我要結婚的事。
大哥冷淡的說:「你應該等一二兩年,你找到這份工作才幾個月,這樣短的日子,人家在試用你,你也在試用人,結婚太冒險了。」
我靜默了一些時候,我說:「毛毛也可以賺錢。」
大哥的聲音更冷淡,「一個鐘點女工也比她賺得多一點。」他說:「不做也罷,索性在家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