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恐怕有廿七八歲了,可是一點也不顯老,有一種莊重的神色,偶然間也非常天真活潑的。
那個時候的台北小姐並不見得時髦,不時髦也不要緊,她們都非常的鄉氣,擦粉都擦在臉上,耳後脖子後都是黃黃黑黑的,當時年紀輕,看著覺得很好玩,像那些做戲的戲子,擦粉擦得太匆忙了,反正很有鄉土味道,是別的地方所沒有的,因此住得很過癮。
那一年我廿歲,夏季是極美的,廿歲的男孩子是不怕出門的,我一個人到處走,沒到兩個禮拜,就曬得黑炭似的,不過頭髮還是留著原來的樣子,見了警察,講英文,雖然說才廿歲,也已經很壞了,故此長頭髮就被留了下來。
我見到她,是在一家書店裡。那書店是她開的,她在裡面做主持,另外雇著一個女孩子做幫手。後來我知道那店是她父親留下來的,專賣外國書——翻版的,生意很好。
第一次踏進那書店,我真正嚇昏了,所有的書都是原值的十份之一,雖然沒有原版精美,但是只要看得清楚,還是非常值得的,我沒有覺得這是一項非法行為,這簡直是俠盜嘛,減輕了學生多少負擔!
因我選擇了機械工程,故此拚命的買,把一切有關的書籍都捧成一堆,興奮得不得了,心想這一次回去,可以少跑圖書館了。
我把書拿到櫃檯付錢,就看到了她。
她一點化妝也沒有,頭髮剪得齊耳朵,直直的,穿一件由麻紗藍點子的旗袍,非常的好看。
我還沒兒過這樣好看的中國女子呢?很有點疑惑,就朝看她看。她醒覺了,抬起頭來,微微一笑,就把我那疊書算錢。
她說:「三千六百塊。」
我摸口袋,拿著一大疊鈔票,數來數去,差八百塊。
我的臉紅了。她說:「沒關係,你留個地址,我們替你送去。」
我說:「書很重的,不方便的。」
她笑了,「沒關係。」她說:「你付點定洋。」
我把手上的錢都給她。
她給我一張收條,我接過了收條,看著她的手,她手腕上各戴著一對黃金扭絲鐲子。恐怕是很重的吧,那種黃澄澄的顏色,本來是極惡俗可怕的,但是戴在她手上,卻非常的中國化。
我當時就覺得,台北是最中國化的地方。
她見我呆著,就向我解釋:「下午就把書送到,你把餘錢付清了就好,謝謝光顧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我說。
我會聽國語,可是不會講,只限於「早」,「謝謝」之類的,可以聽得出她的國語是非常標準的。
買了那些書,我心安理得的回家,心情異樣的好。叫了出租車,到了家門才發覺沒有車費,所有的錢都在書店裡用光了,只好叫家中的下女出來付。
表姨當時說:「你看這孩子!」可是還笑著。
後來書送到了,我搶著出去看,卻是個長得粗粗的後生,心裡沒有什麼失望,當然,她是不會出來送書的,但是看看也好。
表姨又替我付了鈔票,又再給我一疊鈔票。她說:「你這孩子也可憐,十幾歲跑出去外國,簡直外國人一樣,回了中國地方,看的也還是外國書。」
第二天我又去了。
她還是照樣坐在櫃檯上,我買了幾本花生漫畫,遞上去付錢,她替我包好了,還我。彷彿不認得我的樣子。
她有一張鵝蛋臉,眼睛很亮,一種世故的明亮,皮膚是象牙色的,不是白,是那種奶油般的米色,看得出有少婦的風韻,還是穿著旗袍,換了件淺灰的。
我默默的看她,像看一幅畫一樣。
她又抬起頭來,問道:「啊,那書收到了?」
呵,她記得我,我喜悅的點點頭。
她又忙著照顧別的客人,我只好回家了。
後來到她的書店去,就成—個習慣,多數買些小說,或是漫畫。
她總是笑著,一種含蓄的笑。
那短髮與苗條的身段,那種聲音。我想我是愛上她了。
有一次她說:「這本《麥田捕手》,你買了三次啊。」
她不曉得知不知道我是去看她的。
又有一次經過她的書店,已經關了門了,而且在下大雨。台北的大雨是驚人的,一個雷接著一個閃電,我雖然沒做過什麼虧心事,老是覺得很害怕。於是到附近的公共電話用了一下,叫家裡的司機出來接。
我站在她書店門口,雨嘩嘩的下來,腳下汪著約莫兩吋的水,我默默的等著,沒有傘,沒有雨衣。我隔著玻璃看她的書店。她慣用的算盤還擱在櫃抬上呢——
「咦,你在這邊幹嘛?」
我一驚,快快回頭,卻看見了她,她站在我面前,笑臉迎人。
「你呀!」我說。
她打著一把傘,旗袍拂在膝下,都濕了,腳上穿雙繡花鞋,是白緞上一朵紅牡丹,這雙鞋子是毀了。但是我從來沒見過她的腳,她的足踝是如此的纖細,我呆呆的看著,真覺得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女人了。
「等車子呀?」她溫柔的問。
「是的。」我結結巴巴答道:「是的。」
她點點頭,摸著傘,顯然也在等車。
「我——你們店不是休息了嗎?」我問,那國語是壞透了。
「我在後面結賬。」
「啊。」
雨還是下著,我想起一本書,叫《你喜歡巴拉姆斯嗎?》一個男孩子,也是這般在雨中等一個年紀比他大的女子出來。
我的臉很熱。
「你很愛看書?」她問。那聲音是出奇的平靜溫柔。
我忍不住急促的心跳,「是的。」我說。
「是外國回來的學生吧?」她微笑。
「是。」我如釋重負。
表姨的車子來了,停在我面前,女傭人打著傘出來。一邊笑,一邊叫:「少爺!這裡!」
我靦腆的看看她。
她說,「去吧,賈寶玉似的。」那笑意更濃了。
我說:「我送你一程。」冒著雨打開了車門。
她倒呆住了,「不用呢,噯,真的不用。「
可是雨那麼大,我扶她進車子裡,然後我也進車。
女傭人關了車門,坐在司機旁邊。
她只好把地址告訴司機,說的是台語,沒聽懂,可是我會問老黃,老黃是個好司機。
我把手帕給她擦手臂上的雨水,她接過了,只是在手腕上印一印,又還給我,不知道為什麼,她又笑了。她笑是非常洞悉的,非常瞭解的。怎麼她有這麼多種文呢?
光是一笑,就懂得她想些什麼可是她到底想些什麼?
車子到了她的家,是一座老式日本房子,大門照例是紅的,女們人用傘遮著她出去,我記住了門牌。
「謝謝。」她說;」你別出來了。」
可是我還是站看看她用鎖匙開了門,不用說,整個人自然淋得像落湯雞。
到了家,洗了澡,在房裡看書的時候,我還是愉快的。老黃告訴我,那條路叫新生南路,是一段一零三巷。
我很開心。
她是這麼美麗的一個女子。
可是那下女也真多嘴,就把這事告訴表姨了。
表娘來讓我聽道理:「唉,家明,你有女朋友,就應該帶回家來,原來天天出去,是為了這個啊?你住在我這裡,就算是我的孩子了,有什麼事,我替你作主。你看這,動不動就臉紅,還是個孩子呢,就是長得又高又瘦,頭髮留那麼長……。」
我真的是又高又瘦嗎?六呎高,一二八磅,算是又高又瘦嗎?
下了三天雨,我一直在想她那雙白緞繡牡丹的鞋子,怎麼這年頭,還有人穿那種鞋子呢?雨晴了之後,我又跑到那家店去了。我隔著玻璃看她,她向我笑一笑,
示意我進去。
她跟我說:「我找到了三本新的機械工程書,已經替你包起來了。」
我點點頭,拿錢付。
她笑說:「噯,這是獎給好孩子的,是本店一點小小意思。」
我怔了一怔,她倒是頂調皮的。
孩子?誰是孩子?我笑了,她真把我當孩子了?我遠在寄宿的時候!就已經有女朋友了。
我笑一笑,「怎麼好意思?」
「噯,國語倒是進步了。」她完全像哄小孩子一樣。
我把書拿著,笑問:「國語有進步的小男孩,可不可以請你去喝一杯咖啡?」
她沒料到我會來這套,頓時一呆,她猶疑了一刻,突問:「你不怕女朋友?」
我索性撒賴,一本正經的說:「小男孩子,怎麼會有女朋友?媽媽不准的。」
她倒沒生氣,她大方的說:「這裡收了工,你來一次吧。」
「好的。」我樂極了,「一會兒見,現在不妨礙你做生意。」我走了。
一直在西門町逛著,走過一個花店,台北一切店舖都擠得要死,只有花店,倒有一點陰涼,我進去看了看,沒有什麼好花,只有玫瑰。台北的玫瑰是漂亮的,我用手一指,買了兩打。
我拎著花在路上散步,走了很久,看看時間差不多了,又走回她的書店去,這個時候,才發覺她的書店叫做「中西書局」。招牌字例寫得不俗氣。
我推開玻璃門,她不在,那個小女職員說她一回就來的,端把椅子叫我坐,我坐下了,她又倒茶給我,一邊偷偷的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