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認識志強與我同事梅認識她的男友在同一個時間。
梅的男友是副總經理,志強只是管事。這件事提起來就氣,現在公司裡的人把梅捧得公主似,而我還得靠自己兩隻手披荊斬棘。
我並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小女孩子,仗男友的勢力作威作福。可是梅的運氣來了,推也推不掉,順理成章的被眾人撮擁著,這並不是她的錯,人們除了自己的女兒、愛人,以及上司的女人、愛人之外,別的女人都當草芥。
有沒有到渡輪與公路站去一看?不少白領階級把旁的女人推開,保護他們的女友上船上車,小人物也有他們卑微地表現愛心的方式。
我常常說:如果有男人願意照顧我,別在工作崗位上照顧我,索性養活我,別讓我拋頭露臉的。
琉璃說:「爹爹很怕聽見我為了省錢去搭公路車,我告訴他,我與你同住是因為找伴。」
「他怎麼會窮得一敗塗地,半個子兒都沒有了?」我問。
「什麼半個子兒都沒有?,」琉璃瞪了瞪眼,「他還欠下銀行幾百萬,單是利息都得好幾萬一個月,你太天真。他們生意人的玩意兒牽一髮而動全身,非同小可。」
我聳聳肩,「我自然不知道,我老子只是個小職員。」
「小職員反而好,下了班回來看電視,洗澡上床,第二天又是一條好漢。」她說。
「說得也是。」我笑,「你為什麼不嫁小職員呢?」
琉璃說:「因為我們家現在大大的不妥,張家的人不敢來跟我親近,我現在正失戀,什麼小職員不小職員的。」
我呆住一會兒。
我老聽琉璃說:她本來有個門當戶對的男朋友。像古時的繡像小說情節:小姐的家道中落,書生家就悔了婚約,而張家那位少爺,本身感情不堅,比父母還早打退堂鼓。
琉璃遭遇到接二連三的不如意,心中種種悔恨,夜半湧上心頭……我同情她。
她也同情我,我們在一條船上。
女人都應當同情女人,女人的生活不好過。
「太太們的生活總是好的。」琉璃說。
我笑。於非魚,焉知魚之樂乎。
太太們有太太們的苦惱。
我問:「你父親還會不會東山再起?這是我關心的。
「我想很難了。」牆璃說:「你不知道我多想爹爹渡過這個難關,好讓我瞧瞧這班人的面色是否跟霓虹轉得一樣快。」她恨恨地,「那時我不會像以前那麼謙和,我要給他們看顏色。」
「到時你可別忘了我這個患難之交。」我笑說。
「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。」她慨然說。
生意人真是奇怪,話還未完,忽然有位隱名的財閥決定投資琉璃家的生意,她家一下子又抖起來了。
琉璃的父親不但還清了債,又置了房產,屋子佈置得比以前更美更豪華,游泳池是標準奧林匹克運動會尺碼,又買了五十二尺長的遊艇。
琉璃說得出做得到,她成了一個非常刻薄的人。
她辭職之前不發一聲。當那個雜種照例挑剔她英文說:「我對這篇新聞稿一點也不感興趣。」
她冷冷的說:「自然,你只對你自己的XYZ&@有興趣。請告訴我,你一天到晚批評這個,批評那個,你的XYZ&@到底累不累?你他媽的土佬,你為什麼不走出這個辦公室看看外邊的世界?這個地球,你要知道,比你想像的大得多!」
那個半洋人頓時呆在那裡。
她還得拍拍他肩膀:「去找你理想中的助手吧,祝你好運。」
我聽了這件事很慷慨激昂,很不以為然,又很高興。琉璃不錯是顯得幼稚點,為什麼不呢?
她家現在又有錢了,她不再需要那份工作。
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她已經找了人來替我裝修公寓,硬是逼我搬到酒店去住一陣子。
她說:「我知道公寓裡欠缺什麼,我在那裡住足兩年。」
我問:「兩年了嗎?」
「是呀,」琉璃說:「如做場夢一般,可是我看了很多,領會了很多,比以前成熟得多。」她深深的悲哀,「可是不知為什麼,事情跟以前永遠不會一樣了,現在我一見張家的人,忍不住要損他們,以前我脾氣很大方可愛的。」
「姓張的又來找你了?」
「他臉皮沒那麼厚——」
琉璃說:那日他們一家去試遊艇,在西貢的海面上遇上張家,張家早已風聞對方已經恢復元氣,於是寒暄一番,有說有笑,第二天張公子便打電話給琉璃,約她吃飯。
琉璃去了,脖子上掛著一條新買的鑽石項鏈,數百卡拉的鑽石驕傲地閃閃生光,耀得張公子頭昏眼花。
琉璃是個美女,毫無疑問,可是單做美女,那出路未必有什麼前途,娘家有錢才在上流社會中站得住腳,琉璃又成了香餑餑。
但是她說她不再快樂,再也不能像以前一般,似一頭小鳥,暢懷地撲來撲去。
現在她穿著最好的衣裳,戴著最名貴的手飾,臉上卻帶一股悲愴的味道。
到底是翻過跟斗來的。
她時常到我的公寓來,她說:「我看穿了這個世界。」
我不好說什麼。
她跟著又做了好幾件無聊的事。
她在一次晚餐宴會上碰見了舊上司的頂頭上司,持著她目前矜貴的身份,連消帶打,把那個可憐的雜種詆毀得影子都沒有,並且要那個洋人保證要懲戒他的下手。
我問:「這又是何必呢?那洋人答應你那麼做?
「他敢不答應,他自己是個什麼東西?他等著要入獅子會,還在求我爹爹呢。」琉璃自鼻子裡哼出來。
「別做得太絕了,人家是千年不壞的飯碗,現在忽然長條裂痕,晚上睡不著,你大人大量,得饒人處且饒人,何苦跟這種人一般見識,說他兩聲雜種,不是完了嗎?還與他鬥氣呢,那多划不來。」
琉璃說:「是,以前,我與你一般想法,但現在不同了,」她非常苦澀,「現在我身受過其害,我非得報復,把他整死不可。」
「你何必呢?」我歎口氣。
琉璃說得出做得到,她果然把她舊上司整到元朗鄉下去辦公。
她並且跟我說:「他一輩子別想升職。」
我看她一眼,「你很快樂嗎?」
「並不,可是我要出氣,這口氣我是非出不可的,他若知道有今天,當時就不該放肆,那是把我呼來喝去,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,我要給他一個終身教訓。」
我相信琉璃的法力無邊,她現在變了復仇女神。
我跟志強說:「以前的琉璃才可愛呢!」
志強說:「的確是,以前她像個小迷糊,剛從九宵雲頭摔下來,什麼都不懂,現在太精明,一雙眼睛炯炯地注視著人,洞悉世情——其實世情根本就那個樣子,悉不悉都一樣,這是一個混的世界,誰有本事便混得高些。」
我瞪他一眼:「你別趁機發牢騷。」
琉璃卻興高彩烈地訴說著誰誰誰來懇求她放他們一馬……
我說:「你瘋了,這些瑣事彷彿成了你終身最偉大的事業似的。」
她不出聲。
「你與張公子的好事近了?」
「我會嫁他?一張臉簡直是蠟造的假面具!」
「太認真是不行的,」我說:「什麼叫真?什麼叫假?現在你們家又好了,他也不敢拿你怎麼樣,你儘管放心嫁他。」
「我為什麼要委曲求存?沒這個道理。」
張公子向她求婚被她一口拒絕。
志強向我求婚,我說要考慮。我不會嫁志強,做朋友可以隻眼開隻眼閉,做夫妻!我總不能嫁一個傷害過我的人。當初他瞞著我,自認是——算了,過去的事提它作甚。
張公子再向琉璃求婚,琉璃照舊拒絕,張公子知道,琉璃的一顆心再也不能挽回,於是他含羞帶怒放棄這個主意。
不久他另娶淑女,對方的家勢也不算差,可是跟琉璃,那是不能比,比較根本是最最殘酷的。
琉璃接了喜帖去喝喜酒,穿一套黑色的晚禮服,全身以紅寶石作裝飾,美艷不可方物,我必須承認「人要衣妝」這句話。
那時琉璃與我同住,也不過只是個略具姿色的少女,這種少女埋沒在公路車站中,中環寫字樓裡是極多的,猶如沙子裡的小珠子,看上去也就差不多,極難分辨真假。
若果那個時候琉璃的爹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,為了適應環境,琉璃遲早會成為我們間的一份子,可是現在她又恢復了千金小姐的身份,傲視群雌,存心耀武揚威。
第二天報上發出張公子婚禮盛況圖片,琉璃搶盡鏡頭,風頭比新娘子勁。
最近的琉璃漂亮得不能以筆墨形容。
她跟我說:「有很多衣服,我只穿一次,如果你不嫌棄,我送你如何?」
我跟她說:「琉璃,我不是嫌,可是你那些衣服我用不上,全是走在時代尖端的式樣:聳肩外套,長在小腿肚;要不就是珠子亮片釘在紗上,披掛掛,露前裸後,你叫我穿著上班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