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去你的!」她笑罵。
我說:「我挑幾件也就是了。」
「說不定你與志強晚上出去可以穿。」
「是嗎,兩個人擠在公路車上?他穿什麼來配我?」
「你看你!」琉璃忽然落寞起來,「現在對我說話諸多諷刺。」
我說:「我對你說話的態度,一向如此,一貫作風,我絲毫沒有變,但你,琉璃,你變得多心多疑了。」
她不出聲。
「為什麼呢?」我問:「以前你不是這樣的,以前你聽到不愛聽的話,不過當耳邊風,作風豪爽,一點不計較。」
她忽然就哭了。
「那時候我有什麼力量計較?那時候我是砧板上的一塊肉,為了那一點點薪水,任人宰割,當然皮要厚,心要黑。」
「琉璃,你別嫌我老太太作風,一句話重複又重複,你現在條件那麼好,又何必與他們斤斤計較呢!」
「我看著小張那副表情,我心中痛快。」
「你這樣的脾氣不改,將來會很痛苦的。」我說。
「不必等將來,我現在就很痛苦。」琉璃說。
「我希望很快你的心情會平復下來。」我說。
「我也希望。」
我替她抹眼淚。
「你永遠是我的好友。」她說。
我微笑。患難之交。
天之驕子的患難時期便是我們這種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全部。
我在琉璃面前並沒有妒忌,也沒有自卑,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,不能提到公平與不公平。朋友比我好,我也為他們慶幸,何必不服氣。
可是毫無疑問,我與琉璃的關係多多少少也疏遠了。
以前我們出去吃飯,一人出一半,其樂融融,現在老是她請我,次數多了,我成了她的跟班。
她又喜歡問:「有什麼新聞沒有?說些好笑的來聽。」
我快變成公主陛下御用的笑匠。
況且我日常生活那麼枯燥,有什麼好說的?有什麼新聞?
她又說:「我介紹個男朋友給你。現在有錢的男孩子,要求也不那麼高了……」
我聽了很反感,現在她要提拔我了,真受不了。
就在這鬧紛紛的時節,我因工作關係,認識了另外一個男朋友。他姓陸,家中沒有什麼錢,可是一家都是讀書人,氣質十分好。
我主動與志強疏遠,志強很瞭解,倒也沒有什麼怨言。大概很久之前,他便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填空檔的人物,沒有什麼作為,他也沒有太多的誠意來負起這個擔子。
我並沒有把「我的過去」告訴陸,我覺得男女雙方根本沒有必要過份坦白,過去的事已屬過去,並不重要。最重要是將來,將來一切事情開心見誠,才是必要的。
女人向男人坦白過去,不外是博取對方的一句「我原諒你」,現在我又沒什麼要原諒的,我根本就很心安理得。
琉璃聽到我有新男朋友,十分詫異,她說:「本來那個紗廠小開是不錯的……」
她堅持要見一見陸,要請我們吃飯。
那日她打扮得時髦之至,自己開著發拉利跑車來赴約。
我們吃一頓飯花了三小時,聽著琉璃演說。她那串閃爍的鑽石耳環晃個不停,令我們眼花繚亂。
飯吃完大家在飯店門口分手。
陸一直沉默著。
他一向不大喜歡說話。
後來他說:「你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一個朋友?」
我說:「她以前不是這樣的。」
陸後來就沒提過琉璃。
琉璃卻特地約我出來,說及她的觀後感。
「他長得很不錯,我很為你高興。比志強勝過幾倍,你這樣一個好人,應該嫁個好丈夫。老實說我很羨慕。我看穿了,錢多也沒用,夠花便算了。」
我覺得慚愧。
琉璃還是可愛的人,我與陸在背後並沒有說她什麼好話,她卻真心一致的頌祝我們。
「你們什麼時候結婚?」她問。
「先訂婚。」我說。
「打算同居嗎?」她問。
「你知道的,我最反對同居。」我答。
「以後你可好了,」她拉著我的手,「我們更無見面的機會了。」
「琉璃,你知道你是永遠受歡迎的。」我說。
「陸先生對我並無好感。」她苦笑,「我這個人,以前並沒有必要鑒貌辨色,看別人的眼睛鼻子,故此一直糊里糊塗的活得極度開心,後來人窮志短,漸漸變得很敏感,人家一不高興,我馬上知道。」
「現在有誰敢嫌你?」我強笑地安慰她。
琉璃歎口氣,「人家又不問我借,也不向我賒,為什麼不能對我不滿?」
「快結婚吧,」我說:「你要找對象是很容易的。」
「不容易。」她說。
我不想再談論下去,免得剌傷她的心。
「陸先生有沒有送什麼禮物?」
「沒有。」我說。
「你想要什麼我送你。」她說。
我知道這次勢不能拒絕她,況且也送得有名有目,我剛巧看見她脖子上掛著一串小小的鑽石鏈子,於是說:「你送這條鏈子給我吧,反正這種玩意你一整個抽屜都是,而我卻一件也沒有。」
「這個?」琉璃失望,「我想送你一套睡房傢俬。」
「不用,」我說:「你別跟我客氣,你別看我,我也頂會使小性子,那些重頭正經東西,讓他去買,我情願要可愛的小裝飾品。」
「那麼我送串好點的。」她搶著說。
「不用,就這條便好,」我笑,「天天可以戴。」
「耳環與戒指都是一套的,你拿去吧。」她把手上的東西都除下來給我。
我笑說:「你看看,這跟洗劫有什麼不同呢?」
她也笑了。
琉璃後來告訴我,她打算到外國去生活。
我很贊成。只有如此,她才會忘記過去不愉快的生活。
她聳聳肩,「我現在是個暴發戶,在香港根本無法生存!上等人看不起我,我又看不起下等人,還是到外國去,重頭開始的好,也許再讀個碩士。」
我點頭,「這次去什麼地方?」
「紐約。」
這次與琉璃談話,彷彿又恢復了以前的氣氛。
我並沒有把她送的手飾戴出來,怕惹人注目,不大方便,琉璃在我們結婚之前動身到紐約去。
我去送她飛機,她哭訴:「我就是不捨得你一個人。」
我也哭了。
她又說:「祝你們快快樂樂的白頭偕老。」
我與陸看著她上飛機。
陸詫異的說:「她是個虛偽自大的人,但對你,卻是真感情。」
我說:「我們是患難之交。」
我始終沒有把結識琉璃過程說出來,陸也不問,因他很尊重我的私生活。
我沒有說出來,那時我在報上刊登招租廣告:「歡迎單人高職女士……」,她來看房間,我們一見如故,知道她經濟拮据,故此減價租房間給她。
她與我調換著衣服穿,兩個人一起留在公寓看電視、找男朋友、訴苦、儲錢到菲律賓旅行……
……翻報紙看聘請廣告,去應徵工作,受老闆的氣,傷心痛哭等等。
我們共渡的日子太多,一共七百多個,擠在一層六百多尺的公寓中,卿需憐我我憐卿的歲月。
我們看清了多少人情冷暖,遭過多少的白眼。我們也學會了苦中作樂……心苦嘴不苦。
這一切一切,我想我與她都不會忘記。
琉璃在這兩年中長大、成熟。
後來她父親又在商場上站起來,她的心理不平衡很久,現在又緩和下來。
而我,我也上了岸,陸某不是超人,可是他可以照顧我有餘。
我也捨不得她。
琉璃自紐約寄來明信片,很短,但每個月有一封,幾行字內看得出她最近的生活相當愉快。
過年的時候有一張是:「我遇見了他。」
我為她雀躍。
以前我們的年過得寂寞非凡,今年兩個人都熱熱鬧鬧,人的命運根本是最難預測的。
我倆的將來,遠比想像中的美滿,感謝上天。
沒到半年,她也結婚了。
寄來一大疊婚照。
陸看了,奇怪的說:「你這個朋友怎麼越看越順眼,我第一次見她,只覺得她囂張討厭。」
我說:「相由心生,她現在很快樂。」
「是,她看上去既美麗又快樂,而且身上的珠寶也都除下了。」
我細細一看,照片上的琉璃果然什麼也沒戴,當然只除了一隻婚戒。
「如果她回來,」陸說:「我們請她吃飯。」
「是,陸,我們一定要見她。」
琉璃並沒有回來。
春天時她的明信片上寫:「我懷孕了。」
我與陸都為她高興。
陸說:「不如我們也搬到美國去,那裡地廣人稀,可以多多生養孩子。」
我白他一眼說:「你當我是只母豬。」
我想琉璃與我的故事是到此為止了。
當然還有很多很多是值得記述的,不過那些已經是我們生活的第二部分,不包括在這個故事內。
之後,我們將為人妻人母,生活健康而愉快。
我與她的少女時代都已屬過去。
似水流年。
我就是我
這些日子我在預支更年期。心情陷入低潮。
我在一間酒店內任經理職,薪水約比一個女秘書高三倍,我可以戴得起金蠔勞力士——你看過他們的廣告嗎?時代的女性,開著保時捷,戴著金勞,手夾文件……但是我的薪水買不起保時捷,可恨的是,當我有一日買得起的時候,我又想買勞斯白色跑車。這個悲慘的物質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