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黑心!」我喝道。
「這是事實,不管你接受與否,他已是一個老翁。」
我明白了,依芙蓮與他們一模一樣,也是來做說客的。
一個兩個、三個,每個人都這麼說,他們恐怕是有道理的,社會……言論,我已經很疲倦很疲倦,真想倒下來,也不知道是什麼支持著我倔強下去。
一個下午,克裡斯多弗來看我。
我有點歡欣,雖然我們之間不愉快,但多日不見,早已丟在腦後,悶在屋子裡,一個朋友也沒有,我歡迎他的來臨。
「嗨,克裡斯,你好。」我說:「快進來吃杯茶。」
「好。他說:「你怎麼停學了?」
「前一陣子……患病。」我說。
「患病也不用退學,請假不就可以?」他說:「多可惜,一年同學——你打算如何?我恐怕你會回家去,所以趕緊抽空與你聯絡。」
「回家?回什麼地方?」我黯然問。
「回香港。」他說:「怎麼?你愛上倫敦了?不想回家?」
家,香港。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。如今父母把我扔下不顧,一切都要我自己應付。這個世界又冷又硬,實在讓我吃不消,我連躲起來痛哭的機會都沒有,更不用說其他的。
「克裡斯多弗,」我唏噓地說:「生活不是我們能想像的。」
「怎麼了?」克裡斯多弗問:「小寶,你怎麼變得這麼老氣橫秋?發生了什麼事?」他莫名其妙,「你一向都是高高興興的。」
我變了,是的,忽然之間我長大這麼多,生活真是最好的教育場所。我是不是有點悔意呢?
依芙蓮還是很友善,她帶了許多照相部子來,不斷的給我看——
「父母親早婚,」她笑,「你看,廿五年結婚紀念的照片,這是三十週年的,想想看,三十年!」
三十年。
我注視著照片中的周仲年,他十分年輕,風度翩翩。那個時候他生活中沒有我,我也沒有他。
「你與我爹爹是怎麼開始的?」她問。
我眨眨眼。「我不知道。」我說:「我想我們兩個都寂寞。」
「不不,父親並不寂寞,」依芙蓮說:「你的意思是,你寂寞了,是不是?」
「但是他很少回蘇黎世,他有半年的時間留在倫敦,不是嗎?」我說:「你想想,如果他與家人快樂,他為什麼要獨個兒住倫敦?」
「他在這裡做生意。依芙蓮說:「你是知道的。」她繼而聳聳肩,「我不怪你,你想想,任何人見到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都會動心。」
我轉過身子,過很久,我問:「我真的漂亮?」
「是。青春。」
「可是青春的女孩子多的是,他為什麼單單選中我?」
「因為你與他同住。」
「我們有感情。」我握緊拳頭。
「但這是什麼樣的感情?」依芙蓮低嚷:「我們對養在家中的寵物也有感情,問題是有多深?再深比得上三十年的婚姻嗎?我母親說你是瘋了,以十八歲的青春來陪葬。」
我站起來,「我是不是應該讓他們兩個人一道死?」我非常刻薄。
「當然是。」依芙蓮臉不改容。
我哀傷起來,「對不起,依芙蓮,我沒有惡意。」
「我明白,你是一個好女孩子,我不怪你。」
這次談話之後,當夜克裡斯多弗打電話來約我去跳舞,我出去了。他說:「這才像樣,我們永遠是好朋友,是不是?」
是。我心裡說。但我與周仲年呢?
快,我一定要快作決定。我真的愛周仲年?是,現在是。但是三年之後呢?五年?十年?他又會不會忍受成熟的我?他拋棄了妻子、兒女、孫兒來遷就我,受到傷害的人太多。我不應該這麼放肆。
而我。我將來一定還可以找到很多男朋友,如今的犧牲,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,日子過去,一切成為淡忘的歷史,有什麼關係?但是周家一家會因此感激我。
快,快決定。
馬上要春天了。我告訴自己,春天代表新的開始。
「……我不想離開你,原諒我。」我說。
「沒有你,小寶,沒有顏色。」周握住我的手,非常黯然。
「但是陽光明天還是很燦爛的。」我說。
「陽光照不到老人的身上。」他別轉頭。
我垂下眼睛。
我是哭著上飛機的,一直用手背抹眼淚,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已經紅腫。
隔壁座位是一個高大的男孩子,他說:「傷心什麼?回到香港,你會忘記一切。」他真是好心。
我索性掩臉大大的哀慟起來,男孩子把他的手帕遞給我,我的故事,沒有善終。
我與琉璃
六點半,我在看電視新聞的時候,琉璃回來了。
聽她關門的聲音,就知道她心情不好。
我自沙發中抬起頭來。
她手中捧著公文,她把文件摔到地上,還得狠狠加上一腳。
我看慣了,不去理睬她,眼睛看著電視中的新聞報告員。
隔一會兒她就好了,她會把文件一張張拾起來疊好,她不揀也沒有人會幫她揀,文件又不會自己生腳走回桌子上。
她開冰箱取一罐啤酒喝。
我問:「你怎麼了?」
「沒什麼,不開心。」
「你總沒有開心的日子。」我說:「在電視台做,不開心,在酒店做,又不開心,現在政府機關,仍然是眼睛鼻子全掛下來。你說看看。」
她坐在我對面。
我說:「你一輩子裝個曲高和寡的樣子出來,並沒有好處。」
她白我一眼,「誰說有好處?」喝一口啤酒。
「現在的工作又有什麼不好?」我問:「受不了洋人的氣?」
「受不了土佬的氣。」她歎口氣放下啤酒。
「土佬,」我攤攤手,「每個人都是土佬,難怪你不高興。」
琉璃被我逗得笑起來,用手撐著頭。
「我明白,」我說:「可是你別出去嚷嚷,這年頭,誰也不同情誰,你看著我不錯,我瞧你也不壞,大家別訴苦,免得被人當笑話說。」
琉璃站起來,去把那堆散亂的文件拾起來。
琉璃是落難王孫。
她父親本是個財閥,把他幾個孩子捧得花朵似的矜貴,最好的物質,最佳的教育……
琉璃在日內瓦念法文與德文,本來打算嫁個公子哥兒,出入社交場所,說說法文德文,著實不俗。
可惜在她廿一歲那年,父親生意失敗,兵敗如山倒,一蹶不振,於是他們幾兄弟姐妹不得不出來找工作做,看老闆與同事們的顏色,重新學習做一個普通人,那種痛苦,我是可以瞭解的。
她對於生活一竅不通,並不是脾氣壞,可是四周圍自然有很多令她生氣的人:衣冠不整的、色狼型的、沒念過大學的、英文說不准的、沒到過歐洲、穿獵裝的男人……一切一切,不勝枚舉。
每次早上起來,她都跟我說:「我不是介意工作,我只是不喜歡那班同事。」
但是現在琉璃的父親不再能夠負擔她的生活,她必需要出外工作賺生活。
我說:「王謝堂前的燕子,如果要在尋常百姓家尋生活,必需習慣百姓的陋習。」
「胡說,」她會答我,「我不是王謝堂的燕子。」
至少她是玫瑰花園中長大的。
很平常的事,她都當新聞說,不能明白。
像:「我上司叫我寫的英文新聞稿,沒有一篇是順利通過的——像舞女去做旗袍:非改不可。他算老幾呢?最遠才到過澳門,我在日內瓦念拉丁文的時候,他不知道在哪兒混,現在他在殖民地做官,因滲著點白人血統,抖得那個樣子,真土,井底之蛙。」
我只好陪笑。琉璃不曉得,幾乎全世界的上司都是那樣的,他若不把下屬踩下去,下屬一旦比他爬得高,他就成了別人的下屬了。
我說:「你是個女孩子,機會比他好,你看開點,讓讓他。」
琉璃歎口氣,「我多想不做,可是誰替我付房租呢。」
我伸伸腿。
「有。」我說:「很多賺三五千塊的王老五,或從未娶妻,或離了婚打算再娶——你想不想嫁他們?」
「別講笑話了。」她擺擺手。
「忍一忍吧,琉璃。」我說。
她只希望她爸爸未曾破產。
「你呢?又如何?」她問。
「老樣子。」我說:「上次我花了一兩金子去算算命,說我的運道可以轉好,三年左右能夠結婚,還說丈夫待我不錯。你知道我的要求,丈夫待我不錯的意思,便是能夠把我養在家中吃口現成飯,我再也不想做工了。」
「那麼這個男人不會是劉志強。」琉璃說。
我笑笑,自然不是。
劉志強是泥菩薩,自身難保。
琉璃說:「志強最不好便是騙你,說能夠照顧你。」
「算了,他不撒那個謊,我能跟他在一起?現在謊言拆穿了,可是大家混得爛熟,反而不計較。老實說,女人對著女人訴苦,多累,可是男人頗樂意聽女人訴苦,你懂得那個分別?可是將來能否結婚,又是另外一件事。」我的聲音越來越低。
結婚是完全另外一件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