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可不怕別人會把我搶走。
我心中很不服氣,可是我知道他對我好。
周有空的時候會凝視我,我時常被他看得心花怒放,如果他不喜歡我,又怎麼會看我?
我問:「為什麼老看著我?」
「因為你的青春,現在我才知道年輕有多麼好,看你的皮膚光潔滑膩,像一個嬰兒似的,你的眼睛如此明澄,我實在伯看到它們,彷彿隨時要審判我,你的嘴唇鮮紅透明,小寶,我從你的青春得到很多喜悅,非常大的啟示。」
「當我老去的時候,你還會愛我嗎?」我問。
「當你老去的時候,我看不到你了。」他答。
「別這樣說好不好?」我既懊惱又傷心。
「這是事實。」周長長的歎一口氣。
我故意不要去理會他的話。
我心中暗暗難過吃驚,他是在說實話。
我們還是快樂的,整個冬天躲在屋子裡,爐火融融,享受著罕有的溫暖。一起看電視,一齊吃玉米與棉花糖。周說我將來會變小肥婆,老愛零食。
放寒假的時候,他逼我每天溫習,我認為功課比起他,實在太不重要,但如果考個不及格,恐怕家裡要大大生氣,這個責任我又不想負,於是心不在焉的念了念,只希望分數超過五十分,可以交待便算數。
女孩子不爭氣這句話又一次地被證實了。
聖誕與新年過後,我照常上學,我記得清清楚楚,那日在上會計,一大堆數目字,頭昏腦脹之餘,巴不得回家去午睡,周來了!
他敲敲課室的玻璃門,我看到他的臉,幾乎沒跳起來,連忙向他打手勢,他進來,教授問:「請問什麼事?」
他找我。克裡斯多弗板著臉,斜眼看我。
我馬上跟他出去走廊。
「你幹嗎來找我?」我問。
「小寶——」他臉色不大好。
「什麼事?」我狐疑。
「你父母來了。」
「不是!」我心沉下去。
「真的,現在在我那裡。」他說。
「為什麼?」
「為什麼?自然是為了你與我的事。」他說。
「他們是怎麼知道的?」我驚恐的問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周有點疲倦,「他們要與你說話。」
「我不去!
「小寶,這就是孩子氣了。來,我們去看看他們想說什麼。」周很平靜。
「我的書本——」
「明天再回來收拾。」他說。
我只好跟他回家。一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。我在車窗中看天空,真是彤雲密佈,一副風雪要來臨的樣子。著餚周的臉,他一聲不響,也瞧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。
到家,爹媽兩人連大衣都沒脫,爹對著牆角,媽媽對著窗口。
「爹媽。」我叫他們。
爹轉過身來。
「爹。」我說:「我——」
「小寶,」他的聲音倒是不凶,「收拾東西,我們馬上回香港。」
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。我怎麼肯離開周仲年?
我搖搖頭,「不。爹!我要留在這裡。」
媽媽也轉過身子,看著周,她很悲傷。「仲年,你怎麼對得起我們?仲年,你看看這孩子!」
「媽媽,這與……與他無關,我在這裡很快樂,我不願意離開倫敦。」
「小寶,你必需跟我們回去。」爹說。
「不、爹,」我微笑,「我們坐下來說話好不好?」
爹忽然提高聲說,咆吼道:「馬上去收拾東西!聽見沒有?」喉嚨大得足以震聾雙耳。
我不怕,倔強地說:「不,爹,你先聽我說。」
媽媽說:「小寶!」
爹爹已經跳起來,一巴掌摑在我臉上,我往後退了好幾步,嘴角一陣腥鹹,伸手一摸,是血,接著左邊面孔激辣辣的痛起來。爹打我,他打了我!
我一怔,傷心得落下淚來,自小到大,爹爹未曾碰過我一下,這是為了什麼?
我委曲地看著周,希望他會為我說幾句話,但是他一聲不響,眼光甚至不與我接觸,我這一下打擊受得比什麼都重,周,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?
媽媽軟弱的說:「小寶……小寶……跟我們回去……」
我走到周面前,「你要我回去嗎?」我看著他問。
他不答。
我一陣暈眩,「你要我回去?你捨得與我分離?」我問。
他仍然不響。
媽媽哭了,她說:「仲年,你如何獨得起我們!小寶只有十八歲……」
我看著他們三個,都是我至親的人,但是卻沒有一個肯為我說句公道的話。
然後周握住我的手,他的手是冰冷的。「小寶……」他說:「我對不起你。」
「沒有關係。我們可以結婚,」我說:「人們怎麼說,我不在乎。我愛你。」
爹咬牙切齒的說:「你好,周仲年,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,我跟你拚命!」他撲上去。
媽媽一把將他拉住,把他按在椅子裡。天呵,這是我的爹爹嗎?這簡直是一個狂人。
周仲年對我說:「小寶,我不能與你結婚。」他在顫抖。
「為什麼?」我溫和的問。在三個大人當中,我竟是最鎮靜的一個。
「因為我有妻子兒女,他們住在蘇黎世,我最小的女兒比你還大六歲。」周用手掩住臉。
我退後一步,只覺得像做夢一樣,糊里糊塗的猶似走進了一間塵封的大屋,碰得一頭一腦是蛛絲灰網,猛用手撩,卻撥不乾淨。
「你……騙我!」我問周仲年。
「我沒有騙你……」他微弱地分辯。
「禽獸!」爹大聲吼叫。
媽媽還是那句話:「小寶,跟我們回香港,爹爹媽媽、永遠不會拋棄你。」
但是他們都騙我。
我轉身上樓,我記得是慢慢一步步跨上去的,像是人家戲子跨的台步。眼淚淌下來,很慢,只覺得淚水是冰冷的,面頰滾熨。
我鎖上房門,躺在床上,用枕頭蒙住面孔。
房門外他們敲得很大聲。我在嗚咽。我不要回去,我要與周仲年在一起,不管他是五十歲還是一百歲,我要與他在一起。
但是他不愛我。些少的壓力,他馬上把我放棄,來不及的把我以雙手奉送給我父母。
周在門口叫我:「小寶,小寶。」
我沒有應。他有門匙,終於杷門打開。他說:「他們走了,小寶,別擔心,我在這裡。」他走過來擁抱住我。
我放聲嚎啕大哭起來,緊緊抱住他。
「別擔心,小寶,我們會結婚的,我什麼都答應你,但是你想想,我的年紀——」
我的哭聲蓋過他的言語。
父母回香港去了,他們跟我斷絕關係,我不再回學校,整天在家陪著周,有空看書,學做茱。周正式向他的妻子提出離婚。
周的妻子年紀與他差不多,我看過照片,她很高貴很漂亮。她順利地答允周,他們兩個將會離異,這使我興奮莫名。
周問:「你願意見見我的女兒?」
「當然。」我說:「我不怕,我什麼也不怕,只怕失去你。」
他的女兒自蘇黎世飛來倫敦,作為她母親的代表。她叫依芙蓮,一個美麗的少婦,廿四五年紀。
她很客氣。「你就是小寶?」她伸手與我握,一點恨意敵意也沒有,真是大方。洋派的人都該如此。
她住在酒店裡。
依芙蓮很平靜的跟周說:「小毛會叫爺爺了,一天到晚走來走去,要找爺爺。」
我不明白,「誰?」我忍不住問:「誰是小毛?」
依芙蓮似笑非笑:「我的孩子,你說他是叫誰爺爺?」
我指著周:「你?」不知怎麼,我笑了起來,我從沒想過,周居然是個祖父。
依芙蓮說:「有什麼稀奇?他的大孫子都十一歲了,明年念中學。」
我止住笑,有點淒涼,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他比我大三十多歲。為什麼我沒早出生廿年,為什麼周沒有晚出生廿年?可以免掉這些紛爭。
依芙蓮隔三日搬來與我們同住,談話的機會漸漸更多,我相當的喜歡她,因為她也欣賞我。
像:「我以為你很幼稚,但你並不是。」
「你很美,十年後你會更美。但十年後……再美還有什麼意思呢?哈哈哈,廢話,說什麼風度修養學問儀態品味,青春永遠是青春。」
我們成為很好的伴,周覺得很奇怪,但是他沒有反對我們接近。依芙蓮說了一些她母親的事,周的妻子實在是很罕有的賢妻。
我說:「我很抱歉,但是我們是相愛的,我們無法做到不傷害人,請你原諒。」
依芙蓮點點頭,「我明白,人為了維護自己不受傷害,輕而易舉傷害了別人。」
我很感動,她真是個明白人。
我說:「謝謝你,依芙蓮,你瞧,我父母就是不明白這一點。」
依芙蓮笑一笑,過一會兒她問:「你有沒有想到,十年後會怎麼樣?」
「十年後?」我瞪著眼,「十年後怎麼樣?我不明白。」
「他已經五十二歲了。」依芙蓮低聲說。
「那麼十年後他六十二。」我說。
「你多少歲?」她問:「十年之後你什麼年紀?」
「廿八。」我皺上眉頭。
「再過十年呢?」她問。
我明白了。
「他會死的,你知道。」依芙蓮冷靜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