蓓蓓見到我,她問:「湯,今夜做什麼?」一個媚眼。
我老老實實的答:「寫信給我女朋友,我已墮入愛河了。」
蓓蓓嘴巴張得老大,她的下巴都幾乎要掉下來。
是呀,連我自己都不相信。
朋友們曉得之後,拚命搖頭,你知道我那些酒肉朋友,小姜小鄺大陳二陳之類,他們都說:「天啊天!湯戀愛了,湯居然在考慮結婚呢!」
為了雪兒,我與他們鬧得不愉快,所以男女朋友都沒有了,週末都乖乖坐在公寓裡。很多神秘的事情都是在暑假發生的,一切為了雪兒。
五月與十二月
媽媽說:「周伯伯請吃飯,換條裙子,跟著一塊兒去。」
我說我不要去。
「為什麼?」媽很煩惱。「你老不聽我的話。」
「我不喜歡拜客。」
「我說什麼你不聽什麼。」媽媽說:「我們就像敵人似的。」
「媽媽——」我很難過。
媽媽一聲不響的走進房間。
我想一想,自動進房去換上裙子,脫掉牛仔褲。還在脖子上加一條珍珠項鏈。你別說,看上去還真是笨裡笨氣的,我朝鏡子扮個鬼臉。
「媽媽。」我出現在媽媽面前。
她一抬頭,看到我的樣子,馬上心花怒放。
「呵小寶!你看你多漂亮,完全跟小天使一樣。」
我才不要做小天使。
「來,媽跟你梳梳頭。」
「媽媽,我已經十八歲了,當然你知道在你十八歲的時候,你已經懷了我。」我告訴媽媽,「我是個大人,我自己懂得梳頭。」
「何必掃媽媽的興呢?」她說:「給媽媽享受多些權利。」
我坐下來,把梳子交給她。
「周伯伯將會做你的監護人。」她替我梳頭。
「我的監護人?」我說:「我不需要監護人。」
「要的,到底倫敦是個完全陌生的城市。」媽媽說:「這次去,你已是大學生,」她對牢鏡子顧盼一下,「我老了。」
「女人一開口就是:我老了。不外是想別人說:不不,你還沒有老。」我說:「老,當然,人人都會老,誰跟嫦娥都沒交情,誰又服了長春不老藥?」
「好了好了,車就來接啦。」
「誰都知道我穿牛仔褲最好看。」我說:「你們偏都要我穿裙子。」
「準備妥當沒有?!」爹問:「等壞周仲年了。」
「幹嗎挑一個糟老頭子給我做監護人?那種典型唐人街裡走出來的弓腰哈背的老頭兒,太乏味。」
我們一家三口出門。
但是周仲年並不是一個唐人街的老頭子。
他當然已經老了,年紀比爹爹大一截,我想他有五十歲,頭髮斑白,身裁高而瘦,笑容動人。我可以寫保單你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男人。
母親說:「仲年,這是我們家小寶。下星期動身去倫敦,地址與學校都已經交給你了。」
「自然自然,」他禮貌地為我拉開椅子,「我明天就回倫敦,你放心,我會看顧小寶,有什麼人敢動她腦筋,我打斷他的腿。」他向我眨眨眼。
每個人都當我是小孩子,我如果每次抗議我不是小孩,更顯得我幼稚。我不出聲。
當然我不是孩子,身體不是,思想也不是。
菜式很好,氣氛也比我想像中為高。一整個晚上我留意著周仲年。他年輕的時候是怎樣子的?早年的留學生,風度翩翩,二十年代的上海,十里洋場,他是張愛玲筆下的浪子。早期淺水灣的月光下,沙灘印下他浪漫的腳步。
他活在一個多姿多彩的年代。近年極端的商業化社會,日子平凡而踏實,枯燥無味,對他來說,可能是太厭倦大悶煩。
我代他想得很多。
而他怎麼說?他說:「小孩子們必然不喜歡吃上海菜,所以不說話,是不是?還是我們大人之間的對白太單調?」
他不止以為我是個孩子,簡直把我當低能兒童。
十八歲與五十歲,等於人家口中說的五月與十二月。
十二月有什麼?有聖誕節——無限的禮物。他們說,所以你可以常常看到十二月拖著五月走。
當然我這個五月不是那樣的女孩子。
沒多久我抵達英國,周仲年派女秘書來接我,替我安排在他家中住,陪我入學,替我買日用品。史密斯太太是個中年婦人,胸圍非常偉大,人非常和藹。據她說,周仲年在倫敦的生意做得很大,可是他本人多數留在蘇黎世,我直到深秋才看到他。
他的房子很大,裝修古典而美麗。
我說:「周先生一定是搶劫過一間銀行,不然怎會負擔得起這麼好的生活。」
史密斯太太說:「不,他搶了兩間。」
我們大笑。
周仲年回來那天,我在打網球。對手是一個男同學,金髮藍眼,叫克裡斯多弗。
他在下午回來,穿著芝麻呢的上裝,掠皮背心。司機替他把行本拿進屋子,我遠遠看見,馬上迎過去。
「小寶。」他擁抱我一下。
我們通過很多電話,故此已經頗為熟絡。
我的男同學很快識趣地告辭,我與周便閒話家常。
「你胖了。」周打量我:「倫敦的水土適合你。」
「是的,」我笑:「胖五磅。」
「廚子說你頂讚賞他的菜式。」周說。
「是的,在這裡住得很高興,恐怕對你來說,是相當的不方便吧?」我很禮貌。
「不會的,我一年更多只有四個月在倫敦。」他說。
「這麼大的屋子。」我笑笑,「才幾個人住。」
「改天與你打網球。」他說:「現在只有我陪你,史密斯太太要渡假去。」
我們一起吃晚餐。
他依然很強壯很瀟灑很漂亮,而且他不再把我當小孩子了。我們說很多話,他很關心我。像周仲年這種有資格有能力的男人,很直接給我安全感,他自然知道體貼女孩子,令女孩子安全舒適。
這次他回倫敦,要逗留三個月。
我們成為極好的朋友,無所不談。因為避免叫他周「伯伯」,所以我一向只是「喂」他,他從不介意,異常明白我的心理。我不想用「伯伯」兩個字把他與我隔開。
有空的時候我們常在園子散步,打網球,或到海德公園騎馬。不知不覺,感情激增,壓抑在心中。他不錯已經五十歲,但是心境與樣子都年輕。我一點也不介意與他出外吃飯看劇。作為他的女伴。
他只要人在倫敦,總是用很多時間陪我。
三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。
我問:「這次你上哪兒去?」
「杜蘇道夫。」他笑道。
「杜蘇道夫有什麼好東西可以帶給我?」我問。
「機器、鏟泥機要不要?」他笑問。
「把你的玫瑰園鏟掉!」我孩子氣地恐嚇他。
周仲年走了以後我深深覺得寂寞。他溫柔的語氣,他的萬般呵護……很奇怪,我沒有再約會男同學,忽然之間,我的心有所歸屬,再也沒有空檔給其他的人。
我獨自在園子徘徊,問自己:這是可能的嗎?他比我的父親還大。
男同學克裡斯多弗非常妒忌,因為我不肯與他約會。
他說:「你不是愛上了那老頭子吧?他實在太老,簡直是活著的歷史,太過份了,卅多歲的中年人是合適的,但是他!他的肌肉一定像棉絮,他的口氣腐臭——」
我沒待克裡斯多弗說完,給了他一記耳光。我不容許別人侮辱周仲年。
下雪了。
周自杜蘇道夫寄來明信片。這麼忙的人,還給我寄明信片,我把它們秘密地藏在抽屜裡。
日與夜,我心中的影子永遠是他。
寂寞地我日日去上學放學。
有一日下大雪,放學,我穿大衣戴帽子,圍上圍巾出門,看到一輛「摩根」在校門口,我的心一跳。
車門打開,一個人走出來,我定睛一看,果然是周。我奔過去,不由自主地擁抱他,頭埋在他懷內,快樂地叫嚷:「你回來了你回來了!」
他抱住我。「我想念你,小寶。」他低聲說。
我的眼睛潤濕起來,呵,我的感情並不是單方面的。
但是我們這可憐的環境,我們之間的年齡差別,都叫我為難,也叫他難以應付,社會不會原諒他,他年紀比我大上那麼許多,人們會怎麼想?他做著那麼大的生意,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,他的名譽呢,他的地位呢?
但是感情要發生就發生,壓抑不住,我們很自然的在一起。我一點也不覺得他老,他也不覺得我小。周說:「你並不是那種碰一碰就咭咭笑的小女孩子,你很成熟。」他憐愛地拍拍我的頭,感激地:「然而我真是老了。」
我說過,我並不覺得他老,而且我很為他吃醋,有時到他辦公室去,他與女秘書談笑,我很不高興,甚至是史密斯太太,我也不樂意。
我會說:「乖一點,別對女人輕佻。」很生氣地。
他會笑得很厲害。我覺得很刺激。我這麼看重他,老認為他會勾引到全世界的女人,而他卻不緊張我。
他常常問:「克裡斯多弗呢?怎麼不上我們家來打網球?請他來玩,還有其他的同學,反正你一個人沒事兒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