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雷現在也常常來接妹妹,現在他不驕傲了,現在他神氣有點羞澀,妹妹也只會躲在他身邊偷偷的笑。
時間過得快,又開學了。
我有意無意的說:「香港真不方便!那日我去看醫生,才是個傷風,又要等,診金又貴。」
妹妹安慰我,「媽媽,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。」
我聽了這樣的話,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。
「怎麼,開了學,有什麼節目,功課先要放第一。」
「那自然,」妹妹說:「宋哥哥最看不起功課不好的人。」
「是嘛,他有什麼打算?」
「他打算找工作,但實在太年輕了,此地又沒有這一科可以讓他升學,我正打算跟他聯合起來,請求朱伯伯與伯母讓他再去深造呢。」
我心中何嘗不是這樣想,小雷看上去實在太嫩了。
但是不久宋教授力薦他兒子進某中學作客座講師,校方居然非常滿意。大家又驚又笑,老師廿歲,學生十八歲,這算什麼?但是在宋教授苦心經營之下,小雷他那獨生子總算被留下來了。
一日我聽他對妹妹說:「等你大學出來,我再去念碩土。」
我馬上覺得他們已是兩小無猜了。妹妹真是幸運,從父母的手裡還沒出來,已經快交在一個可靠的人手中了,少見了許多奇奇怪怪的社會現象——這種不正常,醜惡的現象,不見也罷。
當然妹妹現在有了伴,紅樓夢也大可不必看了。香港?她現在頂喜歡香港,開頭還在說明年暑假「回」英國去看看,現在也不提了。
像她那種年紀的人,說了話不算數叫天真。只要她看得順眼香港,香港也一定看得順眼她。明天下午,她不是要與小雷游泳去了嗎?
妹妹怎麼會住在香港而不覺快樂,不可能。
女兒與情婦
父親一定很愛她,他買了一件銀狐的大衣給她,又買了一隻兩克拉的方形鑽石。父親並不是一個十分大方的男人,因為他的情婦太多,如果他一直大方,那會使他破產,但是對她,彷彿是不一樣的。我甚至聽說,暑假當我到倫敦去看母親的時候,她睡在我的房間裡。
母親還是老樣子,結了婚生了我還是那麼美麗,她的美麗是不能形容的,可是一個黃種英籍的中年婦人住在一個白種人的國度裡,也結識不了上等人,她長年累月的寂寞著,跟她的屋子一樣,每天大門外故著兩隻洗淨了的牛奶瓶子,空氣陰涼如明鏡。然而這對她的寂寞並沒有什麼幫助,所以她養了一隻貓。
父親一點也不寂寞,每天他總有辦法在早晨四五點鐘回來。
有時候我坐在客廳裡等他,問他是什麼意思。
他會笑,然後說:「你只是我的女兒,快去睡,你的功課已經夠壞了。」
這個暑假我不必但心什麼,我已經被開除了,他們在我的書包中搜出迷幻藥的時候便把我開除了。我很安樂,我覺得能夠令父親煩惱一下簡直是一種享受,他總得抽點時間出來為我操心。
他說:「如果再這樣,你得去倫敦與你母親住,念那邊的學校。」
然後我想起了母親,略圓的鵝蛋瞼,高而挺的鼻子,略有點厚重的嘴唇,但是這一切都被她美麗的眼睛鎮壓住了,在母親不可置信的大眼睛中,可以看到她心中一切的變幻,她的快樂,她的悲哀。她有一雙令人不置信的大眼睛,正如別人問我,「小梅,你的眼睛可不像你爸爸呢。」
我答應去陪媽媽,但是我沒答應把書念好,每當爸爸的女朋友們打電話來的時候,我會說:「我是他的太太,你有什麼話,跟我說也是一樣。」爸爸並不重視這些女人,他任我放肆著。直到她出現為止。
她穿一件白T恤,一條很好的牛仔褲,一條金腰帶,一雙金色的高跟鞋,她長得很漂亮,有氣質,臉是狹長的,與媽媽沒有一點相像。她大概廿七八歲,正是適合結婚的年齡。而我的爸爸,必是這一類女人結婚的最好對象。
我說不出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她,她打扮得很合時,太合時了,我相信她一定是為了取悅我的父親才這麼做的?爸爸是相當俗氣的一個人,他不希望女朋友太標新立異,但是也不希望女朋友看上去是個苦樸樸帶灰的人。我相信她不見我爸爸的時候,一定穿得比較輕鬆,也要比現在可愛一點。
我看了看她說:「我是不會喜歡你的,你不用花費力氣來討我的好。」
她看看我,她看看我父親,然後她說:「我並不想取悅你,為什麼我要取悅你?」
「因為你知道我爸爸愛我,如果你愛爸爸,並且要想嫁給我爸爸,你一定要裝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出來,所以你要取悅我,表示你並不介意你未來的丈夫有一個這麼大的女兒,表示你將來會跟她處得很好。」
「是嗎?」她說:「這主意好像不錯,但是你沒想到,我並沒有意思要嫁你父親,就是因為你父親離過婚,並且有這麼大的一個女兒。男人多數嫌女人離過婚,怕關係太複雜,但是女人也可以一樣的挑剔,不相信你問你父親,我會不會嫁給他?我只是他的女朋友,說得比較通俗一點,我是他的情婦。」
我問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問得很沒有禮貌。
「瑪麗亞。」
「你是不是那種只有一個英文名字而不會說英文的女人?」
「小梅。」爸爸說。
「有什麼分別呢?」她問:「我們都是女人,我們都有一顆心,這顆心一般的都會流血。」
「那是不對的,有稍許的分別,」我說:「有些女人比較蠢,精神堅強,百折不撓,坐在麻將桌子上便可以忘記一切,一年可以換三百個男人。有些女人很脆弱很美麗、像我的母親,午夜坐在黑暗裡,只看得見她一雙閃閃發光而混亂的眸子,她不能忘記。而且有些女人很幸運,有些女人不幸運。有很多分別,你是哪一種?」我追問。
瑪麗亞真的在想,她把我的話全聽進去了,而且在思考。
我這一生來,每一個人都不把我當孩子,每個人都不把我的話當正經的一回事,只有瑪麗亞,她真的在想,我忽然被感動了,我知道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。
她答我的問題:「我是一個潦倒的女人。一向際遇不好,所以心中憤然不平,很多人不喜歡我。」
爸爸忽然不耐煩了,他說:「你們兩個居然也聊得上。瑪麗亞,你與她說上那麼多幹嘛?你再說她也不會明白你有什麼不滿,對我單獨說好了,孩子們懂得什麼潦倒不潦倒的?」
瑪麗亞不出聲,她有很好的忍耐力,就像我的媽媽一樣,但是我的確不明白,她穿得那麼時
髦,插金帶銀的,怎麼會是潦倒?我真不明白。
之後我們三個人沉默良久,然後便開飯了,這一頓飯吃得非常的靜,瑪麗亞吃得很少,也不替父親夾菜,她不像是那種會侍候男人的女人,這一點脾氣倒與母親很相像。媽媽始終不肯奉承男人。
這個瑪麗亞,我不必替她但心,憑她這副脾氣,與父親在一起,長則三個月,短則一個月,爸爸再喜歡她,恐怕也是不願意遷就她的。
忽然瑪麗亞問我,「你手上是什麼疤?」
「香煙燙的。」我說。
「不痛嗎?」她眼睛裡露著震驚。
「不痛。吃藥時怎麼知道痛?」我說:「只知道好玩。」
「將來你的男朋友問你,你怎麼回答?」
「我會告訴他,我是一個墮落的少女,我是個壞女人。」
我笑,「我才不但心將來,運氣好,即使是應召女郎,也會被丈夫供養著。我媽媽自幼品學兼優,就是太優秀了,所以一生默默的渡過,午夜夢迴,她一定很後悔她年輕的時候沒有太荒唐吧!」
爸爸提高了聲音說:「我的女朋友這麼煩,我的女兒比她話更多,我們可不可以靜一靜?」
我說:「我卻覺得我們這裡話最多最嚕嗦的,是我的爸爸。爸爸,人到中年百事哀。」
爸爸又問瑪麗亞,「你見過這樣的女兒沒有?真的有其父必有其女?」他笑。
「什麼都可以做,毒品是不能碰的二碰毒品,就沒有尊嚴了,人家叫你做什麼,你便只好做什麼。」瑪麗亞說。
我不出聲。我不想再與她辯下去。那麼母親呢?她一點嗜好也沒有,但是因為婚姻不如意,使她悶悶不樂,鬱鬱終身,她又做錯了什麼?我覺得一個女人的命運可以受自己控制的地方太少了。
再潔身自愛,到頭來還是違心願,我的論調與她們不一樣,我喜歡放任,我喜歡不負責任,我喜歡暢所欲為,我要與媽媽完全相反。
吃完飯之後爸爸把瑪麗亞送回家,他叮囑我說:「別出去,我馬上回來。」
他果然馬上回來了。
過沒幾天,我私底下約會了瑪麗亞,她這一次穿得非常的漂亮。「肯諾」的寬褲子,藕色的,一件雪白的絲襯衫,一雙涼鞋,穿得那麼時髦,動作卻這麼瀟灑,而且這次一點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