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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頁     亦舒

  都沒有化,年紀雖然不小了,但是還帶點少女介乎少婦之間的風韻。

  我說:「我打聽過你了,你是一個出身更好的女子,怎麼會跟我爸爸搭上的?」

  「你的語氣中,像是看輕了你的爸爸。」

  「他的趣味很壞,他不過是運氣好,做生意賺了一點錢,喜歡女人。對於男人,任何女人都是一樣的。你浪費了你自己,你一定是知道的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因為你寂寞?」我問。

  「你好像知道得很多,你年紀還很輕呢。」她笑一笑。

  「我比別人看得多,我把讀書的時間省下來觀察人生。」

  「讀書是很重要的。」她勸我。

  「你呢?媽媽呢?」我笑問:「你們還都不是大學生?你們有什麼好下場?一個是棄婦,一個是情婦,都不能是善終吧?還比不上街邊的一個潑婦,可以拔直喉嚨,把那臭男人痛罵一番,出口烏氣。」

  瑪麗亞笑了,笑看笑著,忽然像是被什麼嗆住了喉嚨,咳嗽了幾下,眼睛就紅了。

  我說:「不過爸爸還是很喜歡你的,我看得出來,也許他也知道你與眾不同的地方,她送你禮物,那太不簡單了,他是一個算盤很精的人。」

  瑪麗亞不出聲。

  「但是你在他身上也得不到什麼,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愛情,這是其一,他的錢都在媽媽那裡,這是其二,他不可能再結婚,這是其三。其責你還是早早離開他好,人是有感情的,日子長久了,你的名譽也不好,趁現在時間短,你來個撇清,人家就無可奈何了。」

  「可不是。」瑪麗亞還是笑,「你還是個孩子哪,沒想到說出來的卻可以是至理名言。」

  「爸爸身邊少不了女人,他跟誰在一起都一樣,沒有你也會有其他的人,但是你未免太委屈大犧牲了一點。我調查過你,以你自己的能力與正當收入,你可以買比這更大的鑽石與更好的皮裘。」

  「你是好言勸我,我明白。」瑪麗亞說。

  我忽然想起媽媽,她們兩個人在某方面是很相像的,有點濫用感情,對世上的事大認真,這又有什麼好處呢。

  瑪麗亞最後對我說:「你長大了,必然是個最瀟灑的女人,替我們出氣的,來,我祝你一帆風順

  。」

  我向她學學啤酒杯子。

  我真的有點喜歡她了。

  我問爸爸:「你是怎麼認得瑪麗亞的?」

  「朋友的朋友介紹的。開頭覺得她很好,後來便發覺她有點怪怪的。小梅,爸爸要出差到外國去一趟,大約兩個禮拜,回來趁機會把她撇掉,你看怎麼樣?」

  我說:「她肯嗎?」

  「不肯又怎麼樣?」爸爸反問:「你也知道她自己有事業,又不是職業情婦,她自尊心很強,況且大家都是成年人,難道她還會大鬧不成?」

  我靜靜的聽著,做情婦也不一定有好下場。

  爸爸去了,回來的時候果然是靜悄悄的,沒有驚動朋友,隔很久瑪麗亞打過一次電話來,她問我父親回來了沒有。我說回來了。

  她那邊靜了很久,我提醒她,「他如果想見你,他自然會找你的。」瑪麗亞笑了,她是一個明白人,以後沒有再來過電話。從此以後她消失了。

  是爸爸令她消失的,誰知道呢?或者他們早有默契,這麼短的一段故事,只好算是狹路相逢,與緣份無關,爸爸專門走狹路,專門看窄路上有機可乘的女人。可能對於瑪麗亞,又是另外一回事吧!也許她心裡有點難過口口誰知道呢?

  爸爸忘得最快了,對於這種事,爸爸一向是忘得最快的,不久他又另外有了情人。我的功課始終不能升級,於是爸爸要把我送到媽媽那邊去。

  媽媽為了這件事趕回來,與爸爸商量,爸爸在很平和的氣氛下接見她。我心裡想,夫妻到底是夫妻,只要我在人世間,他們總還是要見面的,一個倩人再出色,也還是情人,爸爸與瑪麗亞天天見面,不過兩個月左右,也就煙飛灰滅,影子也沒有了。我也知道他們是不會長久的,但是也不能短到這種地步,爸爸與一個舞女便來往了近兩年,那舞女臨走之前還把我們客廳的大鏡子都打破了,爸爸也不過只搖搖頭說:「她要倒霉七年。」照迷信的說法,打破鏡子是要倒霉那麼久的。後來我想也一定是那個女的倒霉,因為爸爸一直很得意。

  媽媽問我要不要跟她走。

  我說:「跟你多吃苦,又連帶累了你,不如跟著爸爸算了,再給我一次機會,這個學期我一定用功。」

  媽媽又回英國去了。我答應要做的事,果然都做到了。至少要弄個升班吧,我想。於是悶在家中讀書,那班朋友來找一兩次找不到人,便也算了,他們還會愁找不到人玩嗎?成績表拿來,我自己嚇一跳,居然五十七人考了第三。

  我打電話找瑪麗亞,好讓她也高興一下,不知道為什麼,我要她也分享一番這個樂趣,但是電話號碼仍舊一樣,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溫柔地向我解釋,前住房客已經搬走很久了,他們在那裡居住,也已經是半年以上的事了。

  我很惆悵,或許只有這樣做才是最最聰明的,等到我們要找她的時候,她已經失蹤了。

  我再到她公司去找,也說早已離了職。她這樣做是為什麼呢?她太重視父親了,爸爸是不會再去找她的,她不必為了他而犧牲這麼大。也許她要躲的,只是她自己,而不是別人。

  我沒能找到瑪麗亞。我把成績表寄給媽媽。我改了,爸爸沒改,他依然是夜夜笙歌。一副風月不知人事改的樣子,與他同住,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行。但是漸漸我也明白了他的寂寞。他曾經耽在家中一個星期,到第八天的時候,悶得幾乎爆炸,然後又出去了,回來之後,只見他一個人拿著杯酒喝,比出去之前更無聊。

  從前他不會這樣,從前他帶著女人進進出出,不當一回事,談笑風生的,現在不一樣了,現在我也不一樣了,每天放學我居然紋風不動的坐著做功課,給母親寫很長的信,連姻都戒掉了,一切藥都不碰,零用錢拿來買書看,什麼書都有,有時候父親連我的書都拿去看。

  有一日他問我:「你記不記得爸爸以前有個朋友叫瑪麗亞?她家裡有很多書。」

  「那不是以前的事,那才大半年。」

  「大半年還不算久?」他苦笑,「你爸爸的日子全浪費掉了,真是。」

  「你想她?」

  「其實並不。」

  「如果你想她,把她找回來。」

  「不不,我們的個性合不來,她太清高了,又不能像你母親,對世事不聞不問,她是一個很麻煩的女人,惹不起,上次是我的幸運,也許是她愛面子,這麼輕而易舉的擺脫了她,再去把她找回來?不必了。」

  「但是你想念她。」

  「一時想起而已,此刻已經忘了。」爸爸笑,「爸爸最高興的是女兒現在乖了。」

  「你可想念媽媽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你有沒有想念過一個人?」我老老實實的問爸爸。

  「你叫我想誰好呢?小梅,我其實是一個非常寂寞空虛的人,你叫我想什麼人好呢?男人解除寂寞的方法不外是吃喝嫖賭,小梅,難道你想我自今天起,忽然老僧入定狀看起四書五經來嗎?」

  這話把我都引笑了。

  果然爸爸也玩出事來了,他趁我熟睡時把一個舞女帶回家,那舞女半夜裡起床,把爸爸所有名貴的東西一偷而空,一走了之。

  爸爸非常的生氣,尤其是一些有紀念價值的東西,像幾副袖口鈕,兩隻表,爸爸都願意用現金贖出來,但是那舞女死不承認,也不能承認。她反問爸爸,「我能去的地方,其他野女人也都能去,怎麼一定說是我偷東西?你哪只眼睛看見的?你睡得那麼死?」說了一大串難聽的話。

  爸爸就沒說什麼,我心裡很有點覺得他是活該。

  但是爸爸問:「小梅,爸爸是不是老了?」

  我說:「怎麼說法?」

  「女人只有在男人籠不住的時候才會想到錢,她倫我的東西,是不是因為她覺得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了?」

  「我不知道;爸爸。」

  但是隔了很久,他沒有再把女人帶回家來。其實他根本不應該把那種女人帶回來的。也許是酒店沒有空,也許是那個女人家裡太髒,但是這種女人是不能進來的,爸爸弄明白了一個道理。

  「我未曾做一個好父親,」他忽然說。

  我恍惚的笑了一笑,隔十八年才說這個話,未免太遲了,但正如外國人所說:遲總比永遠不來的好。有個日子總會得等到的,那怕是王寶釧,也等到了她要等的人。但是母親雩.

  我寫信給媽媽,我說爸爸已經完全改變了。他們有沒有可能在一起住。媽媽說永永遠遠沒有這種可能,他們之間積恨太深太深,她不能夠在他臨老要找一個伴的時候才原諒他,當中這十八年的青春又怎樣算法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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