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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你別回家來飄就好。」我說。

  「我餓了。」他說。

  「我陪你吃。」

  他自己做香腸熱狗,妹妹洗完澡也出來吃一個。我注一意到她胖了,沒有運動便會胖。

  我到她房裡,她又躺在床上。

  我搖搖頭。我撥開她的頭髮。「頭髮該修了吧?」

  「他們剪得不好,又貴,我還是喜歡菲立的手勢。」

  「妹妹,你不能把香港變成倫敦的雪萊區呀。」

  「我不管。」她呻吟一下,「米高看到他們把我的頭髮剪成這樣,不知有何感想。」

  「你真的這麼想米高?」

  「我想每一個人,每一樣東西,」她跳起來,「還有我們的狗,阿飛。」

  「你知道嗎?妹妹,」我說了老實話:「昨晚我夢見詹普森太太來借一點黑胡椒。」

  妹妹「哦」的一聲,「這便叫『病成方寸』,我不喜歡香港。」

  「方寸是什麼?」我馬上問。

  她指指胸口。

  我微笑,其實妹妹怎好算外國人,她雖然在那裡亂用成語,但是她的中文比起一般香港同年齡的孩子,那是好多了。有一段時間我母親來與我們同住著。母親與我的感情時好時壞,但是那一段日子卻是和諧的。她把她能教的全教了妹妹。彷彿歷史重演,我學過的「汴水流,泗水流」,我學過的木蘭詞,全部到了妹妹的口中,母親得到了滿足。

  後來妹妹便一直學中文,放了學到一個老親家去,打打鬧鬧,也看完了西遊記,哪吒的「吒」老記不住。她很喜歡中國東西,那怕是一把扇子也是好的,大概是洋人眼裡的中國,浮面的,靠不住的。

  就像香港,也怎麼能夠代表中國?浮面的,靠不住的,是不是為同樣的原因妹妹失望了。恐怕到了台北她更受不了,她到底是個孩子。

  那天就這樣混過去了,誰也沒太好的心情。

  第二天一大早就傾盆大雨,我們對雨是習慣了的,但是水龍頭卻沒水,這不習慣。

  晚上一齊去吃館子,我特地叮囑妹妹,「穿胸罩。」

  上次她沒有穿胸罩,一件雪白的小T恤,引得整個飯店的人的眼睛像蒼蠅見了血似的。妹妹的胸部發育得好得出奇,再也沒料到的。

  「媽媽,很熱。」她說:「我在英國從來不穿的。」

  「那是因為你還小,而且在英國誰都不穿。快,聽話,防止胸部下垂。」結果她穿是穿了,穿個紗的比不穿又更引誘了一層。妹妹遲早是個問題人物。她穿了新買的金色鞋子。我注一意到她的足踝上有條細細的鏈子。我問:「那是什麼?」她答:「足踝鏈子,看到沒有,兩個心型的墜子,性感。

  剛剛才買的。」

  我說:「我只覺得俗。」

  「媽媽,這是香港,你不能清教徒似的。」

  看誰在教訓誰。

  我問:「你認為米高會喜歡嗎?」

  「我不大認為那很重要,」妹妹說:「米高在八千里路外,萬一地看見了而不喜歡,我可以拿掉。」

  「你們母女倆少爭吵好不好?」丈夫高聲的說。

  我們總算到了天香樓,妹妹坐在那裡渴望著她的叫化雞。吃這種專門喂遊客的東西,我深覺不好意思,然而到了天香樓,香港也就比較可愛得多了。

  丈夫忽然說:「宋教授也來了,我過去打個招呼。」

  他過去了。妹妹的眼光跟過去。那邊也是一桌三個人。不過朱教授帶的是他的兒子,十八九歲模樣,非常的不耐煩,坐在那邊用筷子敲桌子,被宋太太喃喃的教訓及安撫著。我忍不住笑,年輕的一代真難管。

  沒多久丈夫過來了,宋太太說他們家的女傭人跑了,沒奈何,現在天天夜裡在此吃飯,兒子剛從美國回來,鬧得人仰馬翻。

  「回來過暑假?」

  「不,」丈夫說:「宋太太不肯放他回去了,年輕人大學剛拿到學位,怎麼肯聽話,天天吵。」

  「年紀這麼輕便拿到學位了?了不起,」我說:「看上去才十八九歲,還是個大孩子嘛。」

  丈夫說:「是呀,我也奇怪著,他入學早,今年廿歲多一點點。」

  「是獨生子吧?」我問。

  「不就是。」丈夫說:「所以宋太太疼成那個樣子。」

  妹妹也朝那邊看一看,但是沒說什麼。

  我算看:「妹妹的預科還剩一年,明年進大學,廿一歲也好畢業了。」

  妹妹不做聲,吃她的八寶飯。

  宋家他們先吃完,到我們這一桌來打招呼。宋太大非常的客氣,口口聲聲的稱讚妹妹:「真標緻,聽說功課也非常的好,是不是?女兒有女兒的好處,真是小鳥依人的。」

  妹妹被她說得不好意思,連忙站起來說:「宋伯母過獎了。」妹妹就是這一點叫人沒法子不疼她,走在外頭,她是非常得體的,絕不會丟了大人們的面子。

  宋太太拉著妹妹的手,一定叫她到宋家去玩,沒奈何,妹妹與他們約好了禮拜天,我也得去。看來宋家也是蠻寂寞的。他們那個兒子不大說話,我上下打量了一番,覺得他很漂亮,這麼漂亮而功課又好,那太難得了。

  他們說了好一陣話才走的,我們才繼續吃完甜品。這在外國也是不可能的吧,外國人講禮節,我們講舒服。

  妹妹說:「宋哥哥念的是MIT。」

  「呵!」我大表敬意,「什麼科系?」

  「高能物理。」妹妹說。

  「是嗎?」我一點也不懂,「你幾時問他的?」

  「當你們說:『——天氣好熱哈哈哈——』的時候。」

  「他有沒有問你念什麼?」我問。

  「有,我說了,英國文學。」妹妹忽然笑了一笑,「比起他那個;好像非常渺小的樣子。」

  「才不會,人們記得愛恩斯坦,也一樣記得拜倫與濟慈。」

  「他很驕傲。」妹妹說。

  「是有一點。」我說:「你也很驕傲,年輕人看上去都像一隻隻的小孔雀,都那麼驕傲。」

  丈夫說:「這一代又比我們強了多少!一個個說出來都有名堂的,我們那個時候掙扎多久,才考到一個獎學金。」他很感慨。

  我說:「你也不要太天真,盡往好的地方想,那日我經過一間汽車修理行,要面幾個學徒,汗流浹背地在做工,人家也不是大好青年?」

  妹妹說:「不要緊的,我看報紙,好像最近最紅的一個功夫片明星,便是汽車行裡出身的,這是香港,只要有機會,不怕難做人上人。」

  我笑說:「你少跟我做那副小大人的樣子。」

  禮拜天約好宋家的,但是臨時教會中的牧師要我到醫院中做探訪工作,我想一想,便叫妹妹獨自去,叫她買一盒蛋糕。她大力呻吟,表示被我陷害,她不肯去陪老太太消磨一個下午,情願在家裡悶著,後來被我教訓一頓,才呼天搶地的去了。

  非常意外,在醫院我碰見了宋太太,原來我們是同一個教會的。宋太太問:「那麼妹妹是在我們家了?」我說:「是呀,我叫她來陪陪你談天。」宋太太笑了,「你說這巧不巧?剛好小雷要去打球,我把他留住了——現在倒好,兩個年輕人可以說說話。」我謙道:「只怕妹妹年幼無知,倒把宋哥哥得罪了。」

  我與她結伴同行,她一邊告訴我她那小雷如何嫌香港繁華空洞,要趕回去修碩土博士。她死不放行,現在這孩子天天在家鬧個沒完沒了。我跟她說我們那妹妹也一樣,連香港的水都嫌是酸的。

  我們倆苦笑。

  結果我們自醫院出來,小雷與妹妹俱不見了,宋太太認為他們可能結伴看電影,我想想,小雷是比那個家明可靠得多了,不會出問題的,頂多兩個人路不熟,走走也走回來了,我很放心。

  妹妹這些日子這麼寂寞,求伴是人性的表現,她一個人窩在家中,我多怕她會窩出病來,說也奇怪,自從她認得小雷以後,彷彿不那麼埋怨香港了。

  隔沒多久,她與小雷兩個人踏腳踏車到郊外,還買了兩隻裝蚱蜢的竹籃子回來,兩個人非常有交通的樣子,我們家裡像是有點恢復在英國那樣模樣了。

  又隔沒多久,妹妹開始稱讚香港的好處,她說:「雖然沒有水,可是買得到菲奧路昔的牛仔褲,我與宋哥哥一人買了一條,一模一樣的。」又說:「山頂那條小路項美麗,走一圈要兩小時。可是真的看山下美得……」

  我與丈夫面面相覷。是不是小雪帶她發現了香港的美。在她眼中香港變了個樣子,也不吵看回英國了。我歎口氣,女大不中留。

  宋太太跟我說:「奇怪,小雷最近安靜不少。前天借他爸爸的照相機,替朋友拍照去了,大概水土漸漸服了。本來嘛,是中國人,怎麼反而不習慣中國的地方呢?」

  我一個字不敢說。

  果然,隔沒多久,妹妹捧著一大音照片回來說:「我覺得香港太上照了,非得寄去給同學們看看不可。」照片自然是小雷拍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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