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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可是中國人接受能力非常的慢,我在大學裡也發現了這點困難。」丈夫說:「學生聽話,但是不吸收。」

  「你發現了困難?」我搔搔頭,「我在此間也不受歡迎呢。我一說我不會打牌,也不喜歡逛街,那些太太們一個個把我當白癡似的,還暗裡說我天天一條牛仔褲,不知老之將至,我都弄糊塗了,不要說妹妹。」

  「適應新的環境是很困難的,別忘了我們在英國已經過了廿五年。」

  「可是去年暑假回來做遊客時,香港還不是好好的一個香港?只是天氣熱一點而已。」

  丈夫也不太明白,他只是一下一下的敲著煙斗。過了很久他說:「真好笑,今天有同事勸我到舞場去逛逛,不要老喝啤酒解悶,我說我想到跳舞,自然會跟太太去。」

  我笑,「不得了,我索性跟妹妹聯合起來,咱們賠這裡的大學三個月薪水,一齊回英國去吧。」

  「入鄉隨俗,可是我們一家三口看情形都不是俗人。」

  「妹妹,她也許愛上米高了。」

  「不會的,他們小孩子。」

  「在父母眼中,子女永遠是孩子。」我說:「我跟她一樣不習慣。我就是喜歡英國這些太太們,有空做家務,儘管街角上有麵包店,但是她們還是自己在家烤一個。當然也不見得個個人太太都這麼好,但也不像這裡那麼喜歡說閒話。昨天明明是插花班,結果變成公審大會,硬是說一位倪小姐的壞話,說人家與男戲子軋姘頭,又勾引有婦之夫,現在又說在動一個有錢人家少爺的腦筋。我很為這位小姐抱不平,看來她不能夠自殺謝世,也得結婚謝世,平頭整面地做一個單身女人,雖然吃自己飯,穿自己的衣服,也是難的。」

  「你的牢騷倒是比妹妹還多,也許這位倪小姐就是這麼一個人呢?」丈夫笑道。

  「斷然不會的,真的這麼厲害,她們又不敢說了,給人家衝上來刷上一個耳光,那怎麼辦?」我反問:「划得來嗎?」

  「……也許是吃醋。」丈夫說。

  「太空閒。」我說:「家家都有著傭人,十指不沾陽春水。」

  妹妹這時候出來了,「媽媽,對不起,剛才我太粗魯了。」她吻我一下。

  「沒關係。去跟爸爸說說話,說國語吧。」

  「說國語他們也聽不懂,我還不如說英文,那廣東話我是一輩子也不打算學的了。」妹妹說。

  這小孩子每一個細胞都恨香港,但是往年她暑假回來,臨走總是買了大量的紀念品,到了倫敦,又給同學看她曬得有多黑多漂亮,如今真的回來了,卻又這樣。

  我說:「妹妹,你再悶,媽媽教你看紅樓夢好不好?現在開始看還來得及。」

  丈夫跳起來,「什麼是毒草?這本書就是毒草,早該燒掉埋掉的,你自己成日價『好了』、『好了』還不夠,還要吊煞鬼勸上吊勸女兒也一起看這種書?」

  妹妹笑了,露出雪白短短的牙齒,還有什麼比一個年輕女孩兒的笑更動人呢?她說:「什麼禁書?我倒也要看看,媽媽,拿來我看。」

  「你要是決定看呢,」我慎重的說:「就非得一直看下去,看出個所以然來不可,否則媽媽情願送你到隔壁去看打牌。反正做女人只有兩條路可走,看了紅樓夢的絕不能打牌,打牌的女人決不看紅樓夢。」

  丈夫跌腳歎道:「看!像入魔教之前發的誓似的。」

  女兒說:「我約了人去買點衣服穿,她們說我穿得像個女童軍,一點女人味道都沒有。」

  「誰說的?」我反問:「我覺得你穿得很帥,每個人都覺得你穿得很帥,為什麼沒有女人味道?」

  丈夫偷偷的說:「你媽媽便是沒有女人味道。」

  我冷笑:「恐怕是沒有妖精味道吧?」

  「爸爸媽媽別吵架好不好?一定是太熱了,每個人都想吵架。隔壁的家明叔叔跟我說:『二手車與二手老婆是我所不要的。』」妹妹說話一塊一塊,像她那年齡。

  「誰是家明叔叔?」我差點昏過去。對小孩子說這種話,居心何在?

  「家明呀,他說:二手車經過第一手車主習慣性的開過了,很難經過第二個車主而不壞,老婆也一樣,對她再好,她還是會想著以前的丈夫,以前的孩子。」

  我歎口氣:「還有這種事!」

  丈夫笑。

  妹妹說:「好,時間到了,我出去,一下子就回來。」

  「如果不回來晚餐,請撥電話。」

  我說:「對妹妹說話,多用中文,你不是廣東人嗎?用廣東話更好,別用那麼多的英文,她的英文已經夠好了。」

  「好好好。」丈夫退回去看報紙。

  妹妹出去了,我回到廚房裡做菜。我買了一本中文的烹飪大全,但是丈夫還是情願吃簡單的三文治紅茶,紙杯與紙碟子,吃完之後一丟了之。我深為自己慶幸著,本來就該如此,誰饞嘴誰就得花錢請廚子,請不起廚子只好安份一點。似乎很多男人都不明白,都向人訴說太太做不了好菜。

  他們最愛訴苦,還有妹妹口中那個「家明叔叔」,被女朋友撇了,一天到晚說那個女的「假眼睛假鼻子假下巴,都是假的,連牙齒都是假的」。我在這裡聽了頭皮發麻,弄不清楚地是那一門的好漢。

  來說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

  做好了羅宋湯,又烤了三盤子的小蛋糕。

  妹妹回來了,倚在門口,一頭大汗。她打開冰箱,自己做了個噴火美人吃。我問她:「買了什麼?」她答:「沒什麼。衣服都是日本人做的,日本味很重,穿上了好像穿和服似的,受不了。」她停了一停,「我燒得八國聯軍入北京的時候,偷得最多倫得最精的是英國人。但是不知道為什麼,日本人真是……」

  我看了她一眼,時間多了,一個人便想得多,想得多便敏感,這是不貳的理由。「結果買了什

  麼?」

  「兩雙鞋。」她把鞋盒子打開了。金色的鞋。我看一看,沒出聲,過一陣子她說:「它們不難看,我想我不能穿媽媽也能穿。」

  我鬆一口氣。「今天晚上你預備幹什麼?」

  她說:「好香的牛肉湯,如果米高在的話,一定喝很多。跟米高在一起最高興了,往往要等到照鏡子的時候,才會知道自己是黃種人。我的意思是——你是明白的,我並不是想做白種人。」

  「我當然明白,妹妹,」我說:「我的確明白。」

  「我肚子很餓。」她說:「但是什麼都不對胃口。」

  「先吃點東西。」我說:「天氣真越來越熱,受不了。」

  「媽媽,明天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?」

  我們還是照著老規矩,出去吃飯算是大事,可是香港人彷彿是天天上街吃的,每家餐館裡都擠滿了人。我叫她去問爸爸。她聽話的去了,回來說爸爸也想換換口味,於是我們一家三口決定出去吃。明天。

  「晚上你陪爸爸看電視。」我建議。

  「我想看『流行曲首榜』,我已經三個月沒有看到大衛寶兒了。」妹妹一肚子的火,「我不要看這些三八兮兮的人提著劍,戴個假頭髮追追趕趕的,還演到三點鐘呢,對面那家人也就看到三點鐘,吵得要死,睡不了覺。」

  我暗笑,把妹妹的怨言集中在一起;豈不便是「市民心聲」嗎?

  「明天早點起來,打網球去。」

  「說起網球便氣,還打網球呢!什麼名貴的運動!只有兩個球場,沒有一個人真會打,又是水門汀地下,一點氣氛都沒有!那時候我們天天在公園打,隔三步路便是一個公園,就跟——」妹妹低頭想一想:「就跟他們搓麻將一樣的方便普遍。」

 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,妹妹也笑,丈夫探頭進廚房問:「什麼事笑成這樣?」

  妹妹說:「或者我可以回學校的泳池游泳,但是我那兩套泳衣都是你去巴黎的時候給我買回來的,是不是?同學們見了都擠眉弄眼的,好奇怪,穿都快穿破了。」

  丈夫看著女兒,搖搖頭:「怨聲載道。」

  我說:「決要民不聊生了。」又笑。

  「妹妹,再試一下,看有沒有辦法適應。」她父親替她打氣,「你只是一個小女孩,你一定可以的。」

  妹妹說:「我再試試就是了。」

  「看,妹妹,」我說:「除了巴黎,最美麗的城市便是香港了,你要以任香港為榮呀,買東西與吃東西都那麼便宜。」

  「我還是去洗澡吧,耽會兒沒有水了。」她走了。

  我看著丈夫,「我是不會放她一個人回英國的,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,我可不希望她嫁洋人,生一堆雜種,我還是希望她看好紅樓夢……這次回來,大部份是為了她。」

  丈夫聳聳肩,「我倒是高興的,」他開了罐冰啤酒,「又回來了,明明是華人,卻拿洋人的薪水,三兩年下來就有儲蓄了,一樣教書,洋小子野性難馴,我又是有色人種,怎麼跟他們吵?現在這些學生真聽話也真可怕,叫他們長便長,叫他們扁便扁,一個教授便是一個神,我再不習慣,那種飄飄若仙的感覺也還是好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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