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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頁     亦舒

  麗紛不出聲。

  「無論如何,現在還來得及。」母親看她一眼。

  麗紛呆呆看著天花板。

  「照我看,永昌是個十全十美的對象。」母親進房去了。

  現在,麗紛還得替永昌守著這個秘密。

  電話鈴響。

  麗紛接過問:「永昌?」

  那邊說:「我是永盛,麗紛,我們沒有見過面。」

  麗紛只覺害怕,拿著電話發呆,保不住幾時這個人會找上來敲門求見。

  「對不起打擾你,請恕我冒昧。」

  麗紛不敢說話,亦不敢摔電話,只怕得罪他。

  「給我五分鐘讓我說幾句話好嗎?」

  麗紛漸漸惱怒、她不想聽,無論他說什麼,永昌都是他害的,他沒有資格發言。

  「永昌在我建議下辦了移民,麗紛,你們會有前途的。」

  麗紛終於開口,「有什麼事,永昌會對我親口說。」

  「這一切並不是他的錯,請不要懲罰他。」

  麗紛實在忍不住,「那麼,這難道又是我的錯?」

  說完之後,她覺得背脊涼颼颼,那樣的人,什麼做不出來,犯不著同他起爭執。

  只聽得他說:「我只想幫永昌。」

  麗紛說:「再見。」

  掛了電話她才說出心中之話:「你不害他已經很好了。」

  麗紛已經累得不能說話,電話再來的時候,她明知是永昌,也沒有再去聽。

  過了兩天,她見到永昌,他同她說:「他們煩得你很厲害?」語氣十分歉意,卻又無責怪家人之意。

  麗紛抬起頭看著他,「永昌,我肯定世上有比我勇敢堅強的女孩子。」

  永昌一怔,立即明白她言下之意,雖在意料中,也不禁一陣心酸,他別轉頭,不出聲。

  麗紛說:「我不想挑戰自己,永昌,原諒我。」

  「我明白。」

  「我想我不可能接受他們,恕我不能愛屋及烏。」

  「不是你的錯。」

  永昌握住她的手,手指越收越緊,麗紛應該覺得痛,但沒有縮手,比起精神上的強大痛苦,這不算什麼。

  「我希望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對象。」

  永昌緩緩鬆開她的手,他低聲說:「我不認為我做得到。」

  不知恁地,麗紛哭起來,用手帕摀住面孔,不住抽噎。

  永昌完全明白她的心意,「麗紛,不必內疚,你沒有義務背上十字架。」

  「永昌,對不起。」

  「我瞭解你的處境。」

  情侶分手,原本有一千一百個原因,要過了一段日子,麗紛才明白,真正的理由只有一個,那是愛得不夠。

  她一向以為自己深愛永昌。

  其實不。

  因這件事證明了她的懦弱,她完全經不起考驗,她不適合永昌的環境,但麗紛也弄清楚,她並不是受害人。

  這個時候,大半年已經過去了。

  永昌已經許久沒有同她聯絡,在一個偶然的場合,麗紛碰見他們一家。

  是朱伯母先與她打招呼。

  麗紛一抬頭,先看到個非常英俊神氣的年輕人,驟眼看有點像永昌,她立刻知道他是誰。

  這時候永昌過來介紹,「我大哥永盛。」

  麗紛連忙向各人招呼,注意到同桌有位打扮艷麗的女郎,是永昌的新歡?麗紛有點心酸,也替他高興。

  永昌仍然是最瞭解她的人,馬上輕輕說:「是我未來大嫂。」停一停,又問:「好嗎?」語氣中一絲敵意都沒有,同任何時間一樣溫和。

  「很高興見到你們。」麗紛說。

  「我送你下去叫車子。」

  永昌一直陪麗紛走下去等車。

  他說:「家父下個月與我們團聚。」

  「那多好。」麗紛由衷替他們高興。

  永昌微笑,「再見。」

  麗紛也說:「再見。」

  但她覺得身體不知道哪個部份已經留了下來,永昌即使肯把它還她,她也帶不走,永遠不。

  生母

  宋小渝十九歲生日那一天,男朋友王興波請她吃飯。

  小渝高高興興的出來,飽餐一頓,侍者捧上小小的蛋糕,對著一枝臘燭,小渝在心中許了個願,吹熄了它。

  王興波問:「是個什麼樣的願望?」

  「願我不勞而獲,夜夜笙歌,長生不老。」

  「我不相信。」

  小渝微笑,「你明知故問。」

  興波說:「其實你也無謂執著。」

  小渝說:「這話講得太空泛了,若果是一件事一樣東西,我都可以丟開手,但現在說的是我母親。」

  「你母親同你父親都極愛你,小渝,你難道還不滿足?」

  小渝苦笑,「你說得對,他們對我真好,待我如親生。」

  「你也沒令他們失望。」

  「我們算是母慈子孝。」

  「許多人與親生父母都不能相處得那麼好。」

  小渝答:「這是真的。」

  「而且在他們家生活久了,你越來越像宋伯母。」

  「噯,我自己都發覺了。」小渝摸摸面孔。

  「你還有什麼遺憾?」

  小渝低下了頭。

  「十九歲了,不要再想那些虛無飄緲的事情。」

  小渝不出聲,眼睛看著遠方。

  五歲被宋家收養的時候,她已經在孤兒院內生活了一段時間。

  宋氏夫婦從來沒有瞞過小渝,一直就讓她知道他們不是她的親生父母。

  小渝並不想念生父,只是掛住生母。

  她長得好不好看,她有多大年紀,她有什麼苦衷,她近況如何?

  小渝渴望見她。

  許多個晚上,小渝做過類似的夢:有人推門進來,纖細身形,非常年輕,坐在床沿,同她說:「我是你母親。」

  小渝自夢中驚醒,好幾次,發覺那人是她養母,小渝總會情不自禁地緊緊擁抱她。

  十九歲了,小渝感慨的想,一晃眼時間飛逝,畢業後若與興波結婚,自己都很快會有孩子。

  「不要再胡思亂想了。」

  興波把手按在小渝手上。

  「她會不會前來找我?」小渝問。

  「要來早就來了,院方存有宋家地址,你們一直住在本市。」

  「說得很是。」

  「我想問你一句話。」興波說。

  「請講。」

  「假使見到生母,你打算怎麼樣?」

  「沒有怎麼樣,喝一次茶,聊聊天,償了心願,仍然回宋家做乖女兒。」

  興波鬆一口氣,「就這麼多?」

  「當然,我愛我爸媽,我才不會離開他們。」

  「那我放心了。」

  那天晚上,小渝因為略見興奮,躺在床上很久才入睡。

  她手上拿著養母送的一串珍珠項練,心中重複唯一的願望,才漸漸入睡。

  第二天早上,小渝收拾行裝回宿舍,養父說:「小渝,來,與你說幾句話。」

  小渝坐下。

  養父沉吟一下,才說:「我們知道你想念生母。」

  小渝一怔,慚愧地低下頭來,她太不知感恩了。

  「小渝,這是人之常情,你感情一直比別的孩子豐富。」

  小渝握住宋先生的手。

  「我們決定派人替你尋訪一下,也好償了你的心願。」

  小渝抬起頭,眼眶潤濕。

  「去上學吧。」

  「謝謝父親。」

  「小渝,我們還沒有謝你呢,為這個本來寂寞孤清的家帶來歡笑熱鬧,你是天賜給我們的好孩子。」

  然而,怎麼樣找呢,會找得到嗎?

  功課娛樂兩忙,小渝也不是每分鐘記著這件事。

  星期五黃昏,她打完了壁球,氣呼呼上宿舍更衣,打算淋一個浴便回家渡週末。

  同房同學早已走了。

  小渝用鎖匙啟門,進房,關上門,剛脫下外套,就聽得有人叫她。

  「小渝。」

  小渝整個人嚇得彈起來,猛地轉身,發覺床畔安樂椅上坐著一位少婦。

  她正凝視小渝,嘴角微微笑,因為神態實在友善,小渝才放下一顆心來。

  她禁不住詫異疑惑好奇,「你是怎麼進來的?」

  少婦像是不明白,「怎麼進來?」她重複反問。

  「我開門的時候,室內明明沒有別人,我一進來,立刻關上門,你在什麼時候進來?」

  「我剛剛進來。」少婦答。

  「你如何進來?」

  「門並沒有反鎖。」她微笑。

  「是嗎,你找我?」

  少婦很肯定的答:「是,我找宋小渝,你是宋小渝是不是?」

  「但是我不認識你。」小渝坐在她對面。

  「你不認識我?」

  少婦容貌秀麗,非常面熟,舉止大方,但不知恁地,說話似打啞謎。

  小渝很客氣地問:「你倒底是哪一位?」

  「你真的不知道?」

  小渝搖搖頭。

  少婦緩緩說:「我姓郁。」

  「郁女士,我能幫你做什麼嗎?」

  「小渝,我是你的母親。」

  小渝霍地站起來,耳畔嗡地一聲,她瞪著這位郁女土,目瞪口呆。

  這時候剛剛是黃昏,室內暮色昏昏,她又沒有開燈,一時間小渝如置身迷離境界。

  半晌小渝才回過神來,「你是我母親?」

  少婦點點頭。

  「你搞錯了。」小渝說:「家父姓宋,家母姓王。」

  「我是你生母。」

  不可能,小渝心中嚷:不可能。

  「你不是在找我嗎,你不是想見我?」

  「是,」小渝勇敢地承證,「但你怎麼證明?」

  郁女士笑了,「真孩子氣,還要我提出證據來。」

  她站起來,站到鏡子前,又招手叫小渝過去。

  小渝在鏡中照見她們兩人,心下就明白了,一式一樣高度,一模一樣的臉盤子,怪不得眼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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