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保問:「三個星期不見,你可有想念我?」
小為笑:「別婆媽好不好,」她把照片攤開來,「這是羅馬康道蒂大街上的林賓基尼君達跑車,這呢,是巴黎香捨麗榭大路上的法拉利鐵斯達路莎,還有,這輛車準能叫你的呼吸停頓一分鐘,這是匹克的利圓環,車子是愛斯達馬田。」
一口氣說完了,小為伸長雙腿,舒一口氣。
學保看著她微笑,「這麼說來,你玩得很開心。」
「真高興真享受,可惜你不在,我不習慣有一段日子完全沒有你,對,你的暑假好不好?」
「還算不錯。」
「願聞其詳。」
「我在電腦公司做暑假工,家裡安裝了冷氣,尚有餘款替母親換一架洗衣機。」
「你也得為自己打算。」
「我會的。」
話題漸趨嚴肅,小為說:「別忘記你父親才是一家之主,其實你不必喧賓奪主,將來你也要組織家庭。」
「家父的經濟能力好像是略差一點。」學保搔著頭皮。
「任何人都不應該希冀得到個人能力以外的物質享受。」
學保可以聽出小為語氣中的不滿,他小心翼翼轉變話題,「旅途中尚有什麼趣事?」
小為答:「有,每次都想與你分享,每次你都不在。」
畢業後找到第一份工作,小為就自家中搬出來。
同學王菁幫她處理行李,同她說:「伯母好似不大高興。」
小為說:「她站在自私立場,是應當不高興。」
「此話何解?」
「母親認為我應當把第一個十年奉獻出來,幫她改善目前環境,義助我妹妹升學,我認為那不是我的責任,我的將來更加重要,我要打好基礎,為自己著想。」
王菁剛想說什麼,已被小為阻住。
「不用講了,」小為笑,「你的處境與我大大不同,你家在三藩市有房子,你媽愛你愛得要死,恭喜你二十一歲便可隨時榮升寓公。」
王菁露出 腆之色,不好意思再發表意見。
小小豆腐乾似公寓是小為分期付款買下來的,學保稱讚她能幹。
小為告訴學保:「今天才發覺,我的老闆就開一輛我一向憧憬的黑色跑車。」
學保笑笑,「你那愛車的脾氣一直沒有改。」
「我也愛你呀,也一直沒有改,我們幾時結婚呢。」
學保有點內疚,「恐怕還得等一會兒。」
小為笑笑不答,那會是一段長日子,王家剛在學保資助下搬了新居,現在弟妹們都有自己的房間,他完全取代父親的位置,似乎也覺得是一種享受。
幸虧時代女性並不急於過早成家立室。
張華問:「你不怪王學保使拖字訣?」
「怪來怪去有什麼意思,他有他的自由,我若不滿,也有離開他的自由。」
「能夠這樣文明當然好,可是又不大像愛情了。」張華笑。
小為取笑老同學,「有幾個人能像你同郭京平那樣,互相奉獻,傳為佳話。」
上班遇著滂沱大雨至沒有意思,小為站在路邊等計程車已超過二十分鐘。
出來做事已經有三年,升過一次級,老闆對她非常滿意,好似還有機會再上去,小為的生活大致上還稱心,少年時的夢想大部分已經丟下,但她仍然樂觀起勁,孜孜不倦的工作以及享樂,小為覺得她屬於光明面。
一輛黑色的矮身跑車緩緩滑停,計程車站上焦急的人都往它看去。
人龍裡一個標緻的少女箭步上前,車門打開,她輕盈地跳上車,脫離苦海。
大家怔怔的看著車子遠去。
當天下午,小為把這件事告訴王學保。
學保這次沉默。
小為笑,「你怎麼不鼓勵我,說呀,說我才華蓋世,花容月貌與毋需跑車點綴。」
學保輕輕的說:「小為,我們都長大了。」
「真的,你說得對,也許我這個幼稚脾氣要改一改。」小為賠笑。
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
小為一向尊重他,從來不與他爭吵,她靜靜等他說下去。
學保忽爾問:「你會不會拿我去換一輛黑色的跑車?」
「你?」
「是,我。」
「千金不換。」輪到小為給他信心。
學保緊緊握住她的手,「謝謝你。」
小為卻懷疑了,今年不換,明年呢,明年不換,後年呢,大後年,大大後年,又怎麼說。
她已經不再是十六七歲,漸漸也覺得累,星期天,有時情願賴在床上也不去找節目。
學保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,毫無疑問,沒有人會瞭解她更多,她目前尚珍惜這一份感情。
過兩日,張華生日,她去參加晚會,一到張府,便看見門外停著輛黑色跑車,簇新,驃勁十足,噫,小為想,這是誰?
小洋房的門打開,張華親自應門。
小為向黑車呶呶嘴。
張華笑,「不是我的客人,我這裡今天全女班。」
「沒有男生?」小為故作失望狀,「早知不來。」
張華說:「學保對你那麼好,介紹誰給你都不管用。」
小為不語。
「千金易得,知己難尋。」張華拍拍她肩膀。
「你說得對。」小為握緊好友的手。
二十多個女生,談笑風生,無拘無束,直玩了一夜。
小為掀開窗簾,暗暗注視路旁那輛車,她喝多了一點果子酒,心情輕鬆。
只聽得座上有人說:「……學保與小為才是打風都打不甩的一對。」
她笑,也許是,但從來沒有起過風,不知是否福氣。
張華過來問:「渴睡?要不要到書房裡靠一靠。」
小為點點頭。
躺在沙發上一會兒,小為忽然聽到窗上有嘀答聲,比下雨稍微大聲一些,她睜大眼睛,走到窗前,看到有人伸手輕輕敲窗。
黑暗中一時看不到那是誰,小為並不害怕,她伸手推開窗。
有人輕輕說:「小為,跳出來,我同你去兜風。」
小為問:「那輛黑車屬你所有?」
那人說:「是。」
小為好想看清楚他的樣子,他卻一直沒有走到亮處來。
「來,快點。」他催她。
小為身不由己的跳出窗外,他一把拉住她,奔向車邊,打開門,讓小為坐上去,他自己上了駕駛位,車子風馳電掣地向前疾駛。
小為享受著速度,心曠神怡,順口問:「我們到哪裡去?」
「你想去哪裡?」
「永不永不地,沒有工作,沒有壓力,沒有鬥爭,天天就是玩玩玩,你知道如何去那種地方嗎?」
「但是,王學保呢,我們等不等他呢。」
小為一怔,衝口而出,「我們一早已經說好,雙方都不作無謂犧牲。」
「真的,」那人輕笑,「這是你們的契約?」
「你可以相信我,他從來沒有為我犧牲過。」
那人不出聲,把車子駛得更疾更順。
小為迷迷茫茫看著公路上一點點星光似路標,一邊問自己,你怎麼可以跟一個陌生人私奔,他是誰,他幹什麼,一概不知,太放肆了,太大膽妄為。
小為忽然發覺,她要逃避的,不是學保,而是沉悶的現實生活,她所嚮往的,亦不是黑色跑車,而是它代表的自由不羈。
小為出了一身冷汗,在這個時候,她發覺車子漸漸慢下來,終於停止。
「小為,」那人跟她說:「你真的打算捨我而去?」
小為嚇一跳,「你是誰?」
「小為,你連我都不認得了。」
小為驚問:「你倒底是誰?」
「你看仔細我,」他探身到亮光處,「小為,你看清楚我。」
小為凝視之下,此驚非同小可,她看到的竟是王學保哀傷的面孔。
「學保,是你,」小為無地自容,「你怎麼會在這裡?」
王學保說:「小為,我已看通看透你的真面目,我要離你而去。」
小為並不覺得十分意外,但心中相當難受,「學保,我有話說。」
「不用了,」他搖搖頭,「別忘記我是最瞭解你的人。」
他轉過頭,打開車門離去。
「學保,學保,」小為拚命叫他,「你聽我說。」
有人推她,「醒醒,醒醒,」接著是笑聲,「學保這就來接你了。」
小為驀然驚醒,一睜開眼,見到張華正笑著俯視她,她怔怔地張望四周,發覺自己仍然躺在張府書房的沙發上,根本沒有踏出半步,適才一切,不過是個逼真的夢。
小為撐起身子。
張華說:「你看看誰來了。」
王學保站在她身後。
張華說:「做夢也叫著他的名字……」一邊識趣地退出去,她沒想到小為與他的感情這樣深。
小為問學保:「你怎麼找來了。」
「張華把我叫來,她說你累得不得了,最好有人照顧。」
「她就是這點周到。」
「你夢見我?」學保問。
小為點點頭。
「在夢境中,我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?」
小為毫不遲疑地答:「奸角。」
學保不出聲。
「來,」小為說:「送我回家,」她伸個懶腰,「真的無限度讓我睡下去,我可以睡到二零零七年,反正睡來也無事叫做。」
走到窗前,小為忍不住掀開窗簾一角窺看,那輛黑色的車子仍在。
學保完全懂得她的心事,在一邊附和說:「好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