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默默然,她並不是危言聳聽,這些事都是有可能的,有幾個後母會得對前妻生的孩子真有感情?
當然,我們會得很客氣,客氣數十載,直至老死,絕無問題。但百分之一百,我們會同父親生疏,因為他將有他自己的家庭,有妻子,更可能有孩子。
於是我說:「阿姨,有很多事是無法避免的,我們可以做的,也不過是替父親高興,做子女無法不成熟一點,如果他現在不結婚,失去這個機會,以後便寂寞了。」
「你們父親若果娶我,就不怕有這種事發生。」來來去去,她是為了自己。
我說:「但是阿姨,他不愛你。」
阿姨厲聲說:「什麼?到這種時候,他還有資格說這個話?他要對他的孩子負責。」
「但我們已不是小孩子了。」我笑,「阿姨,我不想再討論這件事。」
我避到廚房去,問傭人今晚做什麼菜請客,然後拉著妹妹去買水果。
妹妹聰明面孔笨肚腸,成熟身型小孩心思。
她害怕的問:「辜小姐會對我們怎麼樣?」
我沒好氣,「會把我們的頭割下來掛牆上當標本。」
她尖叫。
「見鬼了你。」我白她一眼。
「大家都是在一隻船上,你少罵我。」
「你幾時見過十六歲的女兒還放不開爹爹的?」
她又不好駁我。
我挑很大的蜜瓜、楊桃、草莓,與妹妹兩人扛回家去,發覺阿姨已經離去。
但她把母親的相片自我們房中拿出來,掛在客廳中央,我笑著去把它除下。
妹妹說:「為什麼除下它?」
「因為它應該掛在它原來的地方。」
「我還以為你怕辜小姐。」
「我為什麼要怕她?但我也不會同她作對。」我說。
妹妹點點頭。
「為爸,什麼都為爸爸。」我拍拍她的背。
那天晚上辜小姐一到,我第一眼就喜歡她。
她很會打扮,很會穿衣服,神情有點累,但大致上看去並不見憔悴。
我招呼她,妹妹則坐在我身邊。
父親見我們這麼客氣,也放下心。
辜小姐並沒有說很多話,亦無故意討好我們,她只自顧自坐著,帶一個溫文的微笑,聽我們對話。
我不反對這種氣氛,一家子,誰都不用討好誰,大家自然平和。
我看得出來,父親很尊重她,他對她的愛不是那種熾熱的瘋狂的愛,但足夠一輩子溫溫馨馨的生活。
父親已寂寞長久,這次渴望獲得歸宿的肯定是他不是辜小姐。
看到辜小姐這樣的風度,我知道一切已成事實,阿姨再歎息也無謂。
兩個女人實在差得天同地,最主要人家有智慧,而阿姨沒有,略遇一些小事,她便應付不來,只會得吵。這樣子找什麼對像?
我很惋惜阿姨的遭遇。
吃完飯父親送辜小姐回去。
我與妹妹開始討論這件事。
「你覺得如何?」我問妹妹。
「看樣子阿姨說得對,我們將要失去我們的父親。」
我苦笑,「很能幹大方漂亮得體聰明深沉的一位小姐。」我說。
「阿姨只配同我們斗罷了,她哪兒是人家的手腳?」連妹妹也同情阿姨。
「辜小姐不會刻薄我們,但也不能妄想她會把我們視如己出。」我說。
「我們會不會成為朋友?」妹妹問。
我搖搖頭,「有這麼顯著的利害關係,我們怎麼可能成為朋友。你別擔心,我們會維持一種很客氣的關係。」
「可以嗎?」
「當然可以,她不會同你吵,你同她吵,她假裝聽不見,那還不是不了了之。」
妹妹很落寞。
「你想念阿姨是不是?要別人對你認真,還真不容易呢,除了她,還有誰會同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計較?」
妹妹怔怔的想了一會兒,她問:「阿姨會怎麼樣?」
「沒有怎麼樣,恢復一個阿姨的身份,而不是女主人。」
「辜小姐會不會同她爭執?」
「當然不會。」
「她會怎麼樣對阿姨?」
「當她透明。」換了是我,我也會那樣做。
兩個女人終於見面。
阿姨那日也刻意打扮,但完全不是那回事,很古老的衣飾,很老土的配色,頭髮做得非常硬,表情是酸澀的。
辜小姐一進來,明艷不可方物,一條細米金珠仿瑪麗皇后朝代的串法,緊緊扣在脖子上,一套白色衣裳,料子極薄,還沒到春天,已作這種打扮,但怕冷,又加一條霧紫色格子披肩。
我與妹妹默默觀賞。
下意識我站得阿姨近一點。而妹妹向我這邊移過來。
忽然之間我們之間產生某一種默契。
辜小姐並沒有與父親特別親熱,但父親事事遷就她。第二次見面,我發覺辜小姐很會得拒人千里之外,她與任何人都淡淡維持一個距離,要是我沒有看錯的話,連父親也不例外。
我很訝異!咦!他們不是已論到婚嫁了嗎?,
也許現在流行這樣,什麼都要處之泰然,有你的總有你的,不必太緊張。
這是他們之間的事,旁人那理得了那麼多。
整個下午辜小姐都沒有把阿姨放在眼內。
換了我是她,我也這麼做,真的,算什麼呢?這樣一個形態曖昧,不能吸引目光的女人,何勞她的注意力?
那日我們三姨甥猶如三個孤兒,相扶相助。
待父親與她離去後,我們才黯然商量以後的日子。
妹妹說:「我與姐姐要出去讀書,阿姨,到時你會寂寞,不如一齊跟了來。」
「傻瓜,」阿姨眼圈紅紅,這對她來講,真的雙重打擊,「你們還需要監護人不成?」
「那你呢,」我問:「你打算怎麼樣?」
「守住我那爿店吧,我不知道,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。」她掩住面孔,「我想得太天真,我太不懂為自己打算……」
妹妹忽然說:「阿姨,你還有我們。」到底血濃於水。
「是,你現在才開始自己的生活,也不太遲,相信我,阿姨,將來是很光明的。」我也鼓勵阿姨。
妹妹嗤一聲笑出來,「真肉麻。」
但阿姨也被她引笑,她隨即別轉了頭。
我解嘲的說:「有什麼法子?世事是會有變化的,我們既不能阻止,只好適應。」
阿姨點點頭。她彷彿已經領略到什麼。
希望她找到自己的生活。
姐妹
一定是媽媽的手不乾淨,原本很小的一個面皰,被她用手擠過之後,今日腫成一塊,嚇我一跳。
我對牢鏡子細細的餚,用手試按,但覺疼痛非常,唉,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平復下去。
姐姐走過,又看不順眼,說:「小妹一天到晚對牢鏡子擠面皰,總有一天,會把整個面孔擠得掉下來。」
我白她一眼。
「還不去上課?我送你。」姐說。
我取過書本,跟她出門。
這個姐姐也真是,中五就被父母送往三藩市唸書,大學畢業,又折回香港,已是廿三四歲的人了,胡亂找份工效,一混又數年,母親嘴裡雖不說什慶,心中卻不自在她。
本來以為她在美國就可以找到對象,至少也應找到一份工作,誰知兩者都沒有。
她排場又大得要死,堅持不肯用公共交通工具,一份七八千元的薪水,單是養車已去掉三千,剩下的買數件衣服,還時常向父母「借」,三兩年都沒有進展,眼看就要做老姑婆。
獨身不是不可以,只限於非常能幹的女人,姐姐到如今還住在父母家裡,獨立也極有限,連我都替她擔心,這樣要拖到什麼時候去?
她已廿六歲了。
我說:「泊車費每月一千多,其實可以省。」
「地鐵是臭的,我才不搭,我情願付這個錢。」
「真冤枉。」我說。
父母見姐姐並沒什麼成就,在我身上,就把留學的費用省下。考上港大,就乾爽念港大,做個土大學生,所以我對姐姐是有點不高興的。
如果她不令父母失望,也許老人家還願意在我身上投資也說不定。
所以這些日子來,我們兩姐妹面和心不和。
我們連衣服都不交換穿,因為我高大,而她嬌小,號碼不對。我們姐妹倆表面上毫無相似之處。
她閒閒的問我,「還同王立和在一起?」
「是。」
「他將來頂多做一個公務員,養不活也餓不死你,多乏味。」她笑咪咪的說。
「我這個人一向不嚮往刺激。」我說:「但求夠穿夠吃便行了。」這是實話。
「你已經過了廿一歲,你知道你要的是什麼。」姐姐聳聳肩。
「你呢?」我問:「你知道你要的是什麼嗎?」我忍不住刺激她。
她不出聲。
東看看,西看看,一年又一年。開頭是你挑人,後來變人挑你,再過一陣子,連挑來挑去的機會都沒有了。什麼叫做最好的?人要心足,否則老以為前面有白馬王子等著,把身邊好好的男生都貶得一文不值,再回頭已是百年身,後悔都來不及。
這番話,我沒敢說出來,否則她登報與我脫離關係都有份。
我與王立和自然有我們的快樂,姐姐是不會明白的。
「你們打算結婚?」姐姐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