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嗯。」我說:「明年畢業,先找到工作,打好基礎,便可以找房子結婚。」
「這麼急?」
「不急了,我都廿三歲了。」
「現在流行晚婚。」姐姐說。
「那只限於很能幹很美麗很聰明的女人,她們的魅力已超脫年齡的限制,不在此例,至於我,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,婚姻生活會適合我。」
她詞窮,把我在學校附近放下。
王立和在校門口等我。
他走過來,看著絕塵而去的小汽車。「你姐姐?」
「嗯。」我挽著立和的手臂。
「上次同她介紹朋友,她一直說著三藩市風光,把人都說悶了。」立和微笑。
「不准批評我姐姐。」我抗議。
「對不起。」立和即刻道歉。
姐姐真老土,留學三年,把那經歷說了又說,說了又說,都不怕人塚耳朵生老繭。
「我有種感覺,她看我不起。」立和說。
「沒有的事,」我說:「她是那個怪脾氣。」
「她對普通人沒有興趣,要律師建築師醫師才夠標準。」
「立和──」
他笑了。
十個有九個半女人都希望認識有專業的男人,只有姐姐做得這麼明顯,她自己吃虧。
忘記她。
放學與立和去打球,玩得筋疲力盡才回家。
看到姐姐板著面孔坐在露台上。
「什麼事?」我悄悄問母親。
「本來約了人,不知恁地,衣服熨好了,人家又推了她,所以發悶。」
「是誰?」
母親低聲說:「是一個牙醫。」
我搖搖頭。過了二十歲,再叫我赴零星的約會,我可吃不消。外頭的男人多壞,不壞的話,到了年紀,怎麼還不成家立室?
我說:「我肚子餓。」
「去淋浴再說。」
我在浴廉內淋浴,母親站在廉外與我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。
「王立和人不錯,」媽媽說:「將來會有出息。」
我笑說:「誰要他有出息?我情願他花多些時間在我身上。錢夠用便算了,我也不是懂得吃喝玩樂的人。」
「能這樣知足便好。」母親也笑。「她呀──」母親欲語還休。
我裡好毛巾,自浴缸跳出來,「姻緣這件事很難說,時間到了就立刻成事,不必替她擔心。」
「但是她越來越虛榮,有些不切實際──」
「噓,媽媽,當心她聽見。」
媽媽啼笑皆非,「其實我也說好好跟她說一說。」
「不要,媽媽,逼得她搬出去,你也不放心。」
「如此說來,母女之間,什麼老實話都不能說?」
「要顧住她的自尊心。」我哄母親。
那日直到深夜,姐姐才自露台回來。
為誰風露立中宵?
都是些不值得的人。
一些聰明的女人往往比一些笨女人更傻。
她房中還掛著那件緞子的晚裝。即使是本港貨也得數千元,幹麼,貼了衣服鞋襪陪舞伴去穿插裝飾別人的宴會。我沒有那種興趣。有多少人在那種地方釣得到金龜婿?從來沒聽過。
我蒙著頭睡了。
過一日,姐姐的脾氣更壞,索性把自己鎖在房中不出來。
我問母親,「還是為那個牙醫?」
「不是,今日老闆宣佈升級加薪,獨她無份。」
人家加班,她逛公司。人家伺候老闆面色,她掛住約會,不開除已經很好。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,她怨得了誰。
「一怒之下,她辭了職。」
我說:「三五七千元的工作到處都有,不必替她擔心。轉變環境,對她有益。」
「我是沒有替她擔心,這麼大的人,心思尚不定,誰也幫不了她。」
姐姐這次很久都沒有再出去找工作,她問媽媽借了錢,跑到歐洲去散心。
家裡彷彿輕鬆起來,立和有空便上來坐,與父母談到將來的計劃。
我與立和都是實事求是的人,父母親對我們的意見深表贊同。
母親慨歎的說:「要是你姐姐也有這麼一個對象,我就放心了。」
我笑說:「其實兩個大學生,那愁生活,只要夠用,便應滿足,我與立和都懶,出人頭地需要太大的精力與犧牲,我們認為不值得。哈哈哈。」
媽媽說:「這樣我也替你們高興。」
我與立和已開始找工作做。
我與他都頗懂得精打細算,商量很久,決定由我找一份穩定的工作,而他則做比較自由有發展的。
難怪姐姐要說我沒少女味道。
她曾經說:「人家年輕女孩子總是活潑的、浪漫的,咱們小妹可像個精打細算的生意人,一點也不可愛,丁是丁,卯是卯的。」
她說得對。
姐姐跟我剛相反,也許是她的不切實際影響了我,使我努力腳踏實地,使我二十出頭的人便結結實實,對世事不帶一點幻想。
或許我沒有一般少女應有、做夢似的眼睛,但是我也沒有叫父母為我擔心。
我從來沒有跟小阿飛去跳舞至天亮,從來沒有做白日夢,從來沒認為世界美好得似玫瑰園。這是我的優點。
我也從來沒有呱呱叫,組織郊遊團,更不會約同學在一起彈吉他唱民歌,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中。
當然,如果我可以與姐姐中和一下,那是最理想的了。
立和擰一擰我面孔,說道:「你若變得天真不堪,我就不娶你了。」
「可是我像算盤子。」
「在這種重壓的生活環境下,也很難輕鬆得起來,」他歎口氣,「況且年輕時的放肆,年老時總要付出代價,很不值得。」
我笑出來。他口氣似小老頭子。
我們是天生的一對,兩個人都老氣橫秋。
遠在十二三歲,當一般小女孩子儲蓄是為了買洋娃娃的時候,我已聽從母親的意見,將過年的壓歲錢定期存款。想起來真有點可怕。
三個星期過得很快,姐姐自歐洲回來,疲倦不堪,形容相當憔悴,嚇我一跳。
我滿以為她旅行回來會得容光煥發,誰知剛剛相反。
她打一個阿欠,很無聊地倚在車子裡。
「風景好嗎?」我問。
她不答。
花那麼多錢去散心,回來心情更沉重,為了什麼?
「我們蜜月時也會去旅行。」我說。
姐姐說:「團裡就是充滿了像你們這樣的土蛋。」
我笑了,「沒有英俊的單身男士嗎?」要在這種場合洋水相逢,繼而約會,未免太難。
她不出聲。
「也不必悶成這樣呵。」我說。
「你懂得甚麼。」
到了家,她也沒有打開行李,就到浴室去淋浴。
母親問我說:「一天到晚板著塊面孔,快成咱們家的老奶奶。」
我輕輕推一推母親。
我也有種感覺,老姐彷彿把她的痛苦建築在我們的身上。
我等她沐浴完畢,躺在床上的時候,陪她閒聊,她漸漸舒服一黯。
她說:「也有單身客,但太年輕了,都才十八廿二,無論什麼,嘰嘰呱呱笑個半死,說話一團一團,談不擺。」
「沒有誰會對旅行團成員懷有幻想。」
她轉個身,「時間過得太快,怎麼一下子就老了?」
「時間或許過得很快,但距離老,你還有十年八年。許多女人,四十出頭,還頭上縛一隻蝴蝶結四出亮相,你怕什麼?你少跟我擔心。」
「你要我學那些千年老妖精?」姐姐瞪我一眼。
「廿六歲的人總不應擔心老吧?」
這一記安慰頗為生效。
「有沒有買些什麼回來?」
「沒有,沒多餘的錢。」她伸個懶腰,「自己沒節蓄,而母親又不肯多借。」
「你也要體諒她。」
「小妹,我是不是很沒有用?」她忽然問。
「誰又比你更有用?」我反問。
她點點頭,不晌。
「大部份的女人不還都是讀書結婚成家立室,養大幾個孩子便過完一生,你想做超人?不但每一個人都有所作為的,我們大都是吃吃喝喝,遊戲人間,以完此生。然而這樣又有什麼不好呢,何必強出頭?一個人越懂得多越痛苦,你不發覺?挽只小菜籃子在街市逛的女人才幸福呢。」我說了一大篇。
「你看你,」她反而笑出來,「經驗老到。」
「是真的,不讀大學有什麼損失?」我笑,「沒有高薪工作又有什麼關係?」
「但是到了某一階段,人們期待你有突破有進展。」姐姐說。
「人們,我可不理人們說什麼。人們看不起我,對我有什麼影晌,人們把我捧上天去,對我生活也不會有什麼幫助,我自與立和在一起,自給自足,不知多開心。」
「你這個人,」姐姐搖頭:「從沒見過像你這麼知足常樂的人。」
「姐姐,假如我要自尋煩惱,我也可以雞蛋裡排骨頭,一直埋怨到四十歲!立和不像是個會發財的人,他也不見得十分體貼,當然也不能說他英俊,但是配我不是剛剛好?」
「你太謙虛了。」姐姐說。
我聳聳肩,「人生在世!誰不把自己當天字第一號呢,可是事實擺在眼前,不由你不信。」我說:「我看得很開。」
「這麼年輕就結婚,將來如何?可以維持一生一世嗎?」
「老姐,這世上有什麼是生生世世的事?」我反問:「當然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,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誰會知道將來的事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