妹妹向我眄眼,「當然。」
父親說:「你們兩姐妹要尊重阿姨,你們實在蒙她照顧過,在你們母親去世的頭三個月,每天晚上都由她哄你們入睡,妹妹那一夜不哭噥媽媽……」
我不出聲,妹妹也略覺內疚。
父親歎口氣,「好了,我要出去。」他站起來走開。
我推妹妹,「是不是?」
「開頭我確是很感激她,後來她過火,那一點點恩典被她的諸多需索磨滅,我不隱瞞我討厭她。」
「她總歸是阿姨。」
「誰像你那麼圓滑懂事?」她睹氣,挽起沙灘袋與同學們玩風帆去了。
阿姨來的時候,就我一個人在家。
「怎麼,」她又表不滿,「一個個似遊牧民族,這麼大的家要來做什麼?一天到晚沒有人!」
兩個女傭人斟茶之後全部躲進房內看電視去。
「你父親呢?」阿姨問。
「我不知道,約了朋友吧。」
「你也不問他。」
我笑,「父親的行蹤再也沒向女兒報導的理由。」
阿姨頹然坐下。
我客觀的打量她。
她很瘦很小,本來秀美的輪廓現在很乾澀,薄嘴唇緊緊振著,像是永遠跟人過不去似。
多可惜,我知道有許多三十歲的女人還很出鋒頭很時髦,完全不是阿姨這個樣子。
我坐在她身邊,同情地問:「阿姨,你為什麼不穿得鮮一點?」
她沒好氣,「我哪兒來的時間去挑時裝?」
「我覺得你有全世界的時間。」我訝異的說。
「什麼?我一離開店就來這裡,離開你們又回家休息,你還說我有時間?」她的聲音提高。
我坦白的說:「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花那麼多時間在我們家中。」
「什麼?我要照顧你們呀。」她站起來同我理論。
「阿姨,你應該看得出來,我們三個人都不需要你照顧,爸爸一直有應酬,近年晚飯也很少回來吃。而妹妹,她是一匹野馬,誰也管不了她。至於我,我已十八歲了,明年要到波士頓去讀建築,名都報下了。」
我沒想到這番話會引起這麼大的波浪,這實在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事實,我們並不需要她。
但是阿姨一聽到這個話整個人卻簌簌的抖起來,她捏緊拳頭,臉色發青。
她自齒縫間並出來,「你好沒良心,是誰叫你這麼說的?」她似要撲過來。
我退後一步,「沒有呀,我心中這麼想,嘴巴使這麼說,我已十八歲,說幾句話還得要人教不行?」
她含著眼淚,「現在你們兩個長大了就不要我用開我?當初我可最為你們犧牲來著……」
她不但歇斯底里,而且又扯上十年前那一筆,簡直不可言喻,就暗暗替父親擔心。
我舉起雙手投降,躲到房間去。
以往十年中,父親好幾次勸她不必太為我們若想,都被她駁回,硬說「你們需要我」。其實呢,是她需要我們才真。
我知道,父親是為了去世的母親,始終給阿姨留著三分面子。沒料到這樣一來,害了阿姨,也害了自己。
我躲在房內聽音樂,直至外頭傳來爭吵聲。
我彷彿聽見是妹妹的聲音。
不得了,這倆位碰在一起,大事不妙。
我連忙自床上跳起來趕出去。
只見妹妹已經漲紅面孔站在大門,阿姨則擋在她面前不准她出們。
「你怎麼回來了?」我問。
「同學失約!」妹妹說。
乖乖,兩個人都心情不好。
「現在又幹麼?」
妹妹說:「換了衣裳去看電影,這個阿姨無端端不給我出門。」
「你看看她那件低胸衣裳,像個吧女。」
我想主持公道,客觀地一看,領子是低一點,但也不似阿姨所說那樣。
我正要開口作魯仲連,只聽得妹妹說:「你這個老姑婆,我穿什麼關你屁事。」她推開阿姨,去開門。
阿姨還想去阻擋妹妹,她得理不饒人,指著阿姨說:「趁好收吧,我爸爸快要結婚了,我就不信他新太太會隨得你在這裡瘋瘋顛顛,神經兮兮!」
妹妹說完拉開門走得影子都沒有。
不得了不得了,打擊上加打擊,我很想避開阿姨,但她頂住大門,我出不去。
只見她大驚失色,兩行眼淚簌簌流下來。
我實在不忍,「阿姨,來坐下,快別這麼著。」
「你同我說老實話,」她緊緊抓看我的手,「你父親外頭有人?」
我勸說:「阿姨,他現在是單身漢,有結交異性朋友的權利,什麼外頭裡頭的。」
「你們好,串通來欺侮我。」
我不耐煩起來,她用字全部屬三十年前流行術語,她那麼大一個人,竟然控訴親戚欺侮她。
「他真要結婚了?」
「我不知道,」我說:「你何不問他?」
「你妹妹都知道,你怎麼會不知道?」她說什麼都不肯放過我。
「阿姨,我父親的事,你為什麼不直接問他!」我的嗓子也拔高。
「他不要同我說話,他冷淡我……」阿姨掩面哭泣。
「那是因為你要求得太多了。」我說:「他只是你的姐夫。」
阿姨忽然抹乾眼淚,「你懂什麼,我自己同他說。」
阿姨抓起手袋要走。
我問:「你往哪兒去?」
「到他公司去找他。」
「即使他在公司,你也不能在他工作的地方打擾他。」
「怕什麼,他是老闆。」
阿姨這個人,她失敗就在這種地方,完全不懂事,像個小孩子似的,也不會得看人面色做人,有什麼事叭叭的叫出來,也不看看對象是誰,人家面色轉了沒有,終究吃虧的,還不是她自己。
「阿姨,不要去。」
「你們都蛇鼠一窩,我非去評理不可。」
「阿姨,」我拚命把她按住!「不要這樣做,想想後果,別太衝動,你憑什麼跑上他公司去吵?即使是媽媽在生,也不能這樣!家事在家裡談,天經地義。」
經我死勸,彷彿有些生效,她怔怔中下來,還在滴眼淚。
我覺得阿姨根本不是生活在現實的世界裡,這十年來她替自己創造一個神話世界,住進去,把父親拉著做她的男主角。
這個夢該醒了。我不認為父親會陪她玩這個幼稚的遊戲。
父親從頭到尾,都沒有答應過她任何東西,但是她不要相信事實,她有她一手。
照說像她這麼聰明的人,不會看不到其中訣巧。
「阿姨,你回去休息一下吧。」
「我在這裡等他。」
我再也沒有辦法,只得出門到圖書館去中。
我在傍晚才回家,只聽得書房內有人哭。
從下午哭到晚上,阿姨敢情是有毛病。
沒到一會兒父親推開門出來,見到我他歎口氣說:「勸勸阿姨。」
「勸得唇焦舌枯。」我聳聳肩。
「叫司機送她回家。」
阿姨仍然鳴鳴的流淚,我把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。
她益發哭得傷心,在後輩面前大失面子。
「阿姨阿姨。」我說。
她不出聲。
「你還那麼年輕,不要獨門心思。」
「他真的要結婚了。」阿姨潰不成軍。
她整個人伏在書桌上,渾身癱瘓如一堆泥。
「是的。」我喃喃說。
忽然之間,阿姨站起來,回家去了。
一整夜我為她擔心,輾轉反側。
妹妹則拍手稱好,「活該」,她說:「把我比作吧女,現在她可不敢上門來了吧。」
妹妹把阿姨的毅力估價太低。
第二天一早,她就逼著傭人做早餐,誰該吃什麼,她全部有數。
但我最不愛吃火腿蛋,妹妹最恨白粥,爸爸胃不好,不適合吃烤麵包,她全沒注意到。
從沒有見過這麼失敗的人。
我很為她悲涼。
在早餐桌子上,爸爸向我們宣佈:「今天晚上有客人來吃飯。」
我立刻覺察到是誰。
妹妹問:「是辜小姐吧?」
爸爸說:「是。」
妹妹歡呼,眼睛卻看著阿姨。
「就是我們一家子,」爸爸猶疑,「三個人。」
阿姨立刻搶說:「我也是一家人。」
父親很堅決,「不,我是指,姓丁的一家人。」
阿姨嘴唇都白了。
我輕說:「阿姨,改天再請你。」
「我不走。」阿姨撒賴。
爸爸說:「我們之間一切話已經說得很清楚,自己人不必傷和氣,你終究是孩子們的阿姨。」
「你還記得孩子們的母親?」阿姨聲音顫抖。
「自然記得,」父親也很厲害,「所以才說你是孩子們的阿姨。」
他站起來取過公事包去辦公。
此刻連妹妹都同情阿姨。
阿姨握緊拳頭,對我們說:「這個女人進了門你們就知道!」
我微笑。
妹妹卻留下了神。
「她正是生育時期,養下弟弟,你們就完了。」
是該這樣的,阿姨做人真是一套一套,活脫脫是老式女人的陳腐思想,後母良心個個墨黑,而我與妹妹很快會成為可憐的白雪公主。
抑或她想聯同我與妹妹的力量來對付辜小姐?
我說:「我快畢業,要離開這個家。」
阿姨問:「那麼你呢?」她看著妹妹。
妹妹有點緊張。她一向是個衝動的女孩子。
她說:「我也快走了。」
「哼!這兩年就夠你受的。還有你,別以為你一走了之,沒你的事,將來你的學費什麼的,有後母從中作梗,怕不會那麼順利,你還做夢呢,那麼慶幸有個陌生女人進門,你真像白癡一般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