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晚報,他們父女在廚房弄吃的,一邊張羅一邊嘻嘻哈哈,我手中拿著晚報,一個字也看不進去。我要的是什麼?我只想他對我好,就這樣貧窮的在歡樂的氣氛中過一輩子也是好的。
也許我太天真了。
等他們端出晚飯,我才把自己自冥想中拉出來。
居然做了三菜一湯,我坐下來,吃現成飯。
小寶與父親很有得聊的,這個平時聽話懂事的孩子一向沉默,但今日喜孜孜,似只小鳥。
是我壓抑了她?
我越發內疚。孩子們永遠是受害者。
「多吃點。」小寶挾菜給我。
我吃得很慢,胃部似有一塊鋁頂住。
他問我:「為什麼不說話?」
我很空洞的看他一眼,不答話。
他已習慣我對他的冷淡。
飯後他告辭。小寶沖一杯鐵觀音給我,我用手托著頭。
小寶說:「媽,謝謝你。」
「謝我什麼?我也很想去旅行。」我說。
「我知你是為了我。」小寶說。
我說:「小寶,你又何嘗不是為了我。」
我們相視而笑,可喜的是,我與小寶之間,一直有著很大的交通,並無隔膜。
環遊世界的船票送到我們手中,我才向公司告一個月的假。
總經理笑向我說:「葛小姐,你回來時,我們有好消息要向你宣佈。」
「是嗎?」我一怔。
「你要榮升了。」他向我透露。
「啊。」
我實在很高興。升的居然是我,我以為幸運之神會一直眷顧坐在我對面打毛衣打呵欠的太太。
「謝謝你們。」我說。
沒想到居然做到升職,我只不過光做,絲毫不懂得吹捧拍,這樣的人也能升職,由此可知,天下尚有公理。
我理直氣壯的上船去旅行。
多年多年多年多年多年之前,我與丈夫說過,我希望有一日,坐郵船旅行。
與他分手後,滿以為希望已滅,老實說,即使有錢,獨自呆在只船上,又有什麼味道,沒想到現在可以與小寶同來。
船上美奐美輪,才一日,我已覺勝做神仙,而小寶更樂得像個小天使。
我默默禱告,虞兆年,請繼續保佑我們,無論如何,我們曾是朋友。
說實話,我有點想念他。
船到橫濱的時候,小寶神色有異。我雖不是她肚裡蛔蟲,也到底血緣相通,知道她有什麼瞞住我。
果然,在甲板上曬太陽時,她的父親出現了。
我假裝沒反應。這自然是故意的安排,我不作出劇烈反應便等於不反對。
小寶放心了。
虞兆年教會我不要太固執,真沒想到,一個已去世的人可以指點活人,什麼該做,什麼不該做。
我很感激他。
我們這三口子會在船上共渡一個月。什麼不可以發生?俗云:同舟共濟。
太陽落山,血紅的在水平線上消失,滿天燦爛的星光出現在天空上。
他搭訕地走過來,坐我身邊,他說:「我記得你一直喜歡看日落。」
「是的。」我回答,「像畫片般美,使人看著心曠神怡,覺得活著還是好的。」
見我搭腔,他膽子也大了一點。「看在孩子份上,我們再做個朋友吧。」
我眼睛看看海,淡淡的說:一我們早已是朋友了。」
他哽咽地說:「多謝你寬恕。」
我歎口氣,「大家都有錯。」
「但吃苦的是你。」他低下頭。
「算了。」我擺擺手。
在黃昏中,我彷彿看見虞兆年向我眨眼。
我聽見自己說:「過去的事別再提了。」
姨
母親去世後,由阿姨照顧我們。家裡當然有傭人,不過那是不夠的,傭人怎麼可以替代主婦及母親呢,所以阿姨一直以半管家半監護人的姿態出現。
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八歲,妹妹六歲,現在我十八,妹妹十六,我們都快成年了,而阿姨也把她一生人最好的時間花在我們的家庭中。
本來她有一份很好的職業,但因為她下班後兩邊跑,所以時間上難以應付,很快就辭掉工作,開一爿小店,用兩個售貨員。
這家禮品店雖然開了多年,但生意非常馬虎,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,阿姨的寶貴時間全放在我們家裡了。
我不是沒良心,老實說一句,我與妹妹並不需要阿姨,都這麼大了,自己難道不能照顧自己?但是她堅持要天天來督促我們。頭三年是感激,後三年覺得訝異,現在頗認為她多餘。
尤其是妹妹,根本與她合不來。
妹妹很刁鑽,小姐脾氣重,因自小沒有母親,父親非常寵她,予她很多自由,所以對阿姨到現在還管她頭管她腳的,表示非常不滿,形諸於色,就差沒開口。
我時常勸她,「阿姨是長輩,花了很多心血在我們身上,不得對她不客氣。」
妹妹說:「在我們身上花心血?恐怕不對呢,她連爸爸都一樣管。」妹妹學阿姨那語氣:「『力軍,昨天晚上你在哪裡?我等到你十一點鐘還不見你人!』關她什麼事?連阿英阿珍都看得出,這些年來,她在我們這裡耗,不過是看中了爸爸。」
「不要亂講好不好?」我推她一下。
「怎麼不是?我們小的時候,她來相幫,還有個道理,此刻我們都快要嫁人了,她還一個人來乾坐,叫傭人把她當太婆似的服侍,這又是為什麼?」
我笑,「你要出嫁了嗎?恭喜恭喜。」
妹妹瞪我一眼。
我不會對阿姨這麼反感。
至於妹妹,她的遭遇不一樣,不知怎地,性格特別反叛,作風特別新潮,念的是國際學校,與洋妞混久了,十四五歲就開始化妝穿高跟鞋,所以阿姨跟她吵了又吵,兩個感情不佳。
至於阿姨。
我怎麼形容她好呢。
開頭她是個活潑溫柔的少女,母親比她大五歲,很愛這個小妹,兩人相依為命。母親去世後,她受很大的打擊,當時我與妹妹的確還小,如果父親即時娶繼母,我們不一定應付得來……我認為阿姨不是沒有功勞的。
錯是錯在後來她並沒有功成身退,反而在有意無意間暗示要父親報答她,這多麼令人為難。
所以說欠下人情債是最痛苦的事。
父親即時給她一筆資金,助她做小型老闆。但日子過去,她的意圖越來越明顯,她乾脆以半個女主人自居,盤踞我們的家,每一個人的行為舉止都要得到她的批准,要多煩就有多煩。
本來她也有男朋友,也有自己的生活,但在頭三年中她就把這兩者都放棄,「侵略我們的家,還想當我們家的軸心」,這是妹妹的話,雖誇張一點,也形容得很逼真。
可是我知道阿姨的心願很難達成。
她雖然長得不難看,年紀也不算大,但父親心目中的女人不似她。
爸爸不止一次同我表示,她最欣賞母親的幽默感。近年來,他又添增一項條件:女人要有知識。
阿姨兩項都不及格。
雖然她口口聲聲說為我們犧牲掉,但是這種犧牲是不必要的,自發的,我們一家三口並無要求她這麼做。
漸漸阿姨變成一個笑話,誰也不對她認真,她愛來坐著,大家隨她去,她不來也無人問津,於是她更加鼓噪,我們更加冷淡,整件事是惡性循環。
她才三十四歲!可是語氣跟老婆婆一樣固執橫蠻。
有時我也同父親討論她,我的意思是:「其實外頭的世界很大很美麗,我實在看不出為什麼阿姨定要黏在我們家,對她自己不公平。」
父親說:「她與你母親有很深的感情。」
「母親已經過世很久,她也該為自己打算一下。」
「你勸勸她,這屋子裡三個人,數你最與她談得來。」
「現在也不了。」我笑,「不過比起妹妹,總好一點。」
父親微笑。
阿姨越來越苦澀的原因是父親越來越輕鬆。
我知道父親有女朋友。
那位小姐姓辜,今年三十歲,他比她大十年,但是外型很相襯。
那位小姐很能幹,廿四歲畢業回來,短短幾年間,已為自己在一間美資銀行打下基礎。父親與她很談得來,常常約會,並且拍過照片,取回給我看。
「喜不喜歡?」
我與妹妹爭著看。
妹妹立刻大聲說:「喜歡──你們幾時結婚?」
我與父親會心微笑。妹妹想爸爸快快結婚,趕走阿姨。
辜小姐笑容很美,一看就知道是個開朗活潑的時代女性。
我拿看她的照片問:「什麼時候給我們正式介紹一下?」
「時機尚未成熟。」父親說。
「啊,是嗎?」妹妹失望,「還要等到什麼時候?」
「等你也十八歲吧。」父親微笑。
「要等我出國讀書,好成全你們二人世界?」妹妹問。
父親默認。
「也對,」我贊成,「為我們寂寞了那麼多年,現在是得為自己打算一下。」
「亦有一個人寂寞了許久,聽到這個消息會大叫大哭。」妹妹拍手。
「妹妹。」我阻止她再說下去。
「怎麼?說錯了?」她不服氣。
「你別向她透露這個消息,我相信爸爸會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正式向她宣佈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