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算了,也不是你的錯,老子的遺產由兒子承受,天經地義。」
「但我變了,新的身份,新的財產帶來一大班新的親友,我忙著敷衍他們,冷落了你。誰不愛聽好聽的話呢?獨是你不肯說我聽。我太愚蠢,不懂得欣賞你的真誠?」
我看著天花板,不相信一雙耳朵。
這算什麼?
他怎麼會跑上來扮演一個懺悔的丈夫的角色。
他要是肯來,早就上來了,還等這些年呢。
他的脾氣得自他爹的遺傳,比我更硬更臭。
我忽然靈光一現,明白了。
是那隻鬼,是虞兆年。他用他的力量使這個心腸如鐵的男人軟化下來,說出他真心話。
「這些年來,」他說下去,「我寂寞得可怕,開頭還以為燈紅酒綠可以彌補一下,唉,到如今我明白了,也絕足不再去那種地方,反而專心事業,我把父親的財產賺多三倍,現在我是個薄有家產的人了。」
與我何干呢。我看看他。
我可是靠自己一雙手足足靠了這些年。
一切都是注定的,出身好家庭,嫁給有家底的丈夫,但不代表我不必自力更生。
我看看手錶,「我們要休息了。」
「下次我可否再來?」
「你一個月可以見小寶三次,請早些通知,我可以迴避。」
「但是我想見的人是你呀。」
我替他打開門。
他苦笑看離去。
我大力拍上門。
小寶站在我身後,我問:「對他不大好是不是?」
小寶微笑,「已經比我想像中好得多。」
我說:「你不曉得我們之間的恩怨。」
「怎麼不曉得,我是你們的女兒。」她歎息。
小寶長大了。
我默然,回房休息。
忽然有聲音說:「你倆多年不見,表現還過得去。」
我一轉身,虞兆年就坐在我身邊。
「你這小子,」我責怪他,「走到我臥室來了,離譜。」
「有什麼關係?我是鬼,不是人。」
「叫人看見,我怎麼辦!」
「人家是看不見我的。」
「剛才他跑了來,是不是你做的好事?是否你的電波干擾了他的思路,於是他發起神經來,說了一大頓廢話?」
「我相信那一大頓廢話,藏在他心裡已經更久。」兆年說:「我只不過提點他一下。」
我懊惱的說:「真是討厭鬼。」
「喂!」
「對不起。」
「今夜足以令你失眠了吧。」
「才怪。」
「真倔強,像你這種女子真少見。」
「也是被逼的,先生,」我說:「你不知道那口飯多難吃,逼得人堅強起來,靠自己雙手。」
「他不是那麼差的人。」
「為什麼要我與他和好?」
「為了小寶,為你自己,也為著他。」
「嘩,似文藝片中對白。」
「你其實也還是很活潑可愛的一個人。」
「是嗎?我還不算是老婆婆?」
「葛小姐,何必過度自嘲,穿上摩登衣裳,你才顯眼呢。」他微笑。
「教我怎麼做。」
「真的聽教?」
「你先說來聽聽。」
「覆水重收吧。」
「喂,虞兆年,你過身時也不見得年邁,怎麼做了鬼口氣似媒婆?好不老土。」
他被我說得啼笑皆非。
「媽媽,」小寶在拍我房門,「你怎麼又自言自語?」
我說:「我在禱告。」
「我明明聽你說『有鬼』。」
我向虞兆年眨眨眼睛,「小寶,快睡。」
「媽,」她推門進來,「今天我陪你睡。」
不由分說,她跳上我的床。
虞兆年先生只好向我暫時告別。
那一夜我並沒有失眠,但輾轉間往事歷歷上心頭。
虞某說的話並不是沒有因由的。但是破鏡重圓到底是太遙遠的事,此刻這個男人對我來說,彷彿似曾相識,又像是陌生人,如果再同他住在一起,未免太尷尬了。
早上起來,覺得沒休息過似的。
小寶說:「媽,有位李小姐找你。」
「咦,李玉茹。」我說。
「我來派帖子。」她n雨b獄{R「你一定要來。」
「當然。」我收下她那張大紅喜帖。
「我先走一步。」她說。
「再見。」我與她握手。
李玉茹離開之後,小寶說她從來不知道我認識這樣一個朋友。
「新朋友。」
「就是你前幾天說的,拋棄舊男友的那位小姐?」
「她並沒有拋棄他,我攪錯了。」我說。
小寶說:「這幾日你精神很恍惚。」
「小寶,你認為你爹有沒有誠意?」
小寶雙眼中露出喜悅的神色,「我想是有的。」她說得很謹慎,怕我又動氣。
「有多少?」我又問。
小寶很為難,她又怎麼會知道?
我苦笑一聲,自喉嚨底發出來的聲音是含羞的。
「也許,你們應該從頭開始認識對方。」小費建議。
我不出聲。
在往公司的路途上,我特別的寂寞。
從頭開始?怎麼開始?
兩個人約了在茶廳等,用兩枝吸管吃一杯冰淇淋蘇打?
女兒都那麼大了,再回頭已是百年身,叫我怎麼開頭呢?我非常的憤慨,我的一生就這樣完蛋了。
這不是糊塗,我知道這是極度精神恍惚的表露。
再做前夫的妻子?
不行了,那有這麼簡單的事,千創百孔,已傷的心,如何再加以彌補?失望的情懷,千萬聲道歉,也挽救不轉。
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,萬載之冰,燃燒一根稻草的火力,如何融化。
叫我們不做敵人,倒是可以的,但要我們再睡一張床,再同桌吃飯,那就不可能了。
我很唏噓,憑鬼神的力量,想無法叫我們之間的裂縫消除。
我想清楚了,不滑稽、不逃避、實實在在,復合是沒有可能的事。
到了晚上,我決定告訴虞兆年。
他默然。
「但是,我也發覺把他當敵人,會令小寶難受,我以後對他的態度會有適當的轉變。」
虞兆年還是不滿意。
他說:「你為我做了件好事,我總要報答你,你卻不接受。」
「所以,不接受不算你的錯,你問心無愧。」
「我實在希望能夠幫到你。」
「不用了,我生活還過得去,不勞擔心。」
「也許假以時日,你們的關係會得好轉。」
為著使他好過,我安慰說:「真的,將來的事誰曉得?」
他看到喜帖,「咦──」
「對,李玉茹拿來的。」
「那我可安樂了。」他黯然中帶些安慰。
我問:「你不會無限期的在我們家出現吧?」
「不會,我的能量快要消失,要與你說再見。」他依依不捨,「這個道理很難解釋,況且說了你也不會明白。」
「我知道,」我說:「像電視機,沒有電就沒有映像,你的『電』是不是日月精華?」
他笑,過一會兒他說:「我會祝福你同小寶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我是由衷的。
我伸出雙手,想握住他的手,一把抓過去,卻沒握住。
他只是一個影子。
「不透明之影子。」
我深深歎口氣。不明白的事太多了,能以科學解釋的現象太少了。
如果可以演繹的話,首先我想知道的,不是世上為何有鬼,而是人的心為何會變。
「再見。」虞兆年說。
「兆年,何日再見?」
「有機會再見。」
玄之又玄。
我亦依依不捨。
「再見。」他說」
我瞪著眼要看他如何消失。
但是身後發出該死的一聲響,我一轉頭,見是小寶推門進來,我再看虞兆年,他已經消失。
我很有失落感,悶悶的坐床沿。
「媽媽。」小寶蹲在我身邊。
「什麼事?」
「爸爸來了。」她悄聲說。
「他又來做什麼?」我很疲倦。
「看我們。」
「又有什麼好看,又不是深山大馬猴。」
「媽媽──」
「好好好。」想起答應過虞君要改變作風,我又改口。
我出到客廳,精神不屬。
他對小寶說:「你們需要一個假期。」
「媽媽不喜歡放假。」
我說:「放假幹什麼?對牢四面牆,多悶。」
「要是你不反對的話,我替你們訂兩張票子,乘措輪船去輕鬆一下。」
「有錢多好,愛做闊佬就可以做闊佬。」
「媽媽──」小寶抬起頭來。
她已盡量壓抑感情,但是一雙大眼睛中還是露出楚楚可憐的神色,她是多麼渴望可以與母親去渡假,她一直希望我可以休息一段日子。
我沉默。
她太懂事,並沒有開口懇求。
過很久很久,我覺得我沒有權利剝奪小寶生活中一點點的奢侈,我說:「好吧。」
兩個字便令他們父女雀躍。小寶因夙願得償,而他,因為得到贖罪的機會?
「我這就去計票子。」他興奮的說。
「不忙不忙,」我說:「我們還沒吃飯。」
「出去吃。」
「慶祝什麼?」我一貫很冷淡的說:「我不想出去。」
「那麼在家裡吃,」他馬上說:「到廚房看看。」
小寶訝異了,「爹,你會做菜?」
「怎麼不會,那時你是個哭寶寶,你媽兩隻手離不了你,還不是我充一家之煮。」.
我眼睛潤濕。
女人心腸真軟,稍微聽一兩句好話就眼睛鼻子紅,當年若不是走投無路,怎麼也不會與他公堂相見。
別太快忘記前恥,我提醒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