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鬧鐘響,我尚意猶未足。
頭髮膩塌塌,早該洗了,都快有股味道,卻找不到時間。腰骨仍然酸痛,但一天的工作又得開始。
像一隻工蟻,起早落夜,為口奔馳。
小寶說得對,人家像我這年紀,還作其一朵花狀,四出招標尋求歸宿,我怎麼都老了。
不行不行。
公司裡不是沒有我不行的,我或許應該告數天假。
慢慢再說,今天先出了門再算。
沒想到那位李玉茹小姐在樓下等我。
寒風下她凍得小鼻子通紅。
「葛小姐!」她看見我來不及的迎上來。
我朝她點點頭。
「昨夜我在這裡站個通宵;都沒有看見『他』。」
我問:「什麼時候舉行婚禮?」故意問非所答。
「過了農曆年。」
「恭喜你。」
「你想兆年會不會怪我?」
「他斷然不是一個自私的人,你應當知道。」
「是的,我知道。」李小姐說。
「你站了一個晚上?」
她點點頭。
「上樓休息吧,凍壞了怎麼做新娘子?」
「他是不是很瘦很憔悴?」李小姐向我追問。
我溫和的說:「不要再問,忘記過去,努力將來。」
「真的?他不怪我?」
「李小姐,你真是恩情深長。」我的確感動。
她握我的手。
「你有沒有愛過人?」她問我。
「當然有。」
「那麼你應該知道。」
我苦笑:「弊是弊在我們兩夫妻有一人活得太久,令對方不耐煩,故此只好分手。」
李玉茹一怔,她說:「葛小姐,活著的人,可以在一起就不應分手。」
「你不會明白的。」我說
「去喝杯茶?」
「我要趕時間上班。」
「那麼──」
「結婚時派喜帖給我。」我說。
「我們不可以一起吃中飯?」她問。
「我有六年未曾好好吃中飯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她奇怪。
「一邊扒飯盒子一邊做事。」
「不要這樣,出來吃飯,我帶我未婚夫來見你。」
我微笑,「好吧。」
「今天中午一時正,我們到你寫字樓來,」她說:「我有你卡片。」
「中午見。」
我們竟成為朋友,沒想到她竟與靈媒交朋友。
我面孔上露出一絲笑容。
生活太沉悶了,閉關這麼些年,多個朋友也好。
那個上午,我竟期待事情發生,盼望見到李玉茹的未婚夫。
我對面那位太太照樣織毛衣、一邊打飽嗝,伸懶腰、打呵欠,攤開文件看半日,永遠似不知如何下筆的樣子。
但我不那麼討厭她了。完全是講心情的,心情好的時候,每個人是朋友,心情不好的時候,每個人是敵人。
中午他們周到的上來接我。
那年輕人非常登樣,正如虞兆年所說,是李玉茹理想對象,實無道理錯過。
我要是做丈母娘,也會選中這樣的女婿。
我朝李玉茹飛過去幾個眼色,都是暗示:夠好了,得了,快快開始將來最美好的日子吧。
一頓飯吃得很開心,我並不後悔出來。
道別時李玉茹同我悄悄說:「我不管你是否真的見過兆年,我要你做我的朋友。」
我啼笑皆非問:「為什麼?」
「你肯給我忠告,我需要你這樣的朋友。」她很嘍。
天真的她使我擰擰她面頰,小寶過幾年或許就是這個樣子。
確然很難使人百分百相信我有見鬼的本事。
那夜我在閱報,虞兆年在我面前出現。
我說:「哦,混熟了,門也不敲就進來。」
他笑,「小寶呢?」
「今日是她見父親的大日子。」
「啊。」
我說.!「咦,你換了衣服。」
「不,我沒有換衣服,只不過我的電波干擾你的視線,使你認為我換了衣服。」
「別再來『白馬非馬』這一套,」我笑,「我聽不懂。」
「我來聽你有什麼願望。」他坐下來。
「你為什麼只在夜間出現?」
「晚上你心比較靜,容易接觸。」
所以晚上才鬧鬼。
「你想得到什麼?」
我說:「其實我什麼都有了:女兒、工作、住所、健康……」
「你是個可愛的女子,你很知足。」他點點頭。
我苦笑。
「青春呢?」他問:「女人都希望恢復青春。」
「不不不,弄得不好,看上去與小寶差不多,那還成什麼話。」
「錢?你並不很富足。」
「我也不窮。」
「我知道你需要什麼。」
「什麼?」我笑問。
「你寂寞。你才三十五歲,你需要伴侶。」
我的面孔漲紅,是,他說對我的心事。
「我調查過了,你以前的丈夫很不錯。」
「你算了吧。」他不是只能幹鬼。
「有無復合的希望?」
「你請回吧。」我壓根兒不願同他討論。
「能醫者不自醫?」他輕問。
「我們之間無藥可救,」我說:「不消再提。」
「你想清楚。」他說。
「夠清楚的了。」
他又笑。
生前他一定是個極風趣可愛的年輕人。
我問:「是什麼車禍令你喪生?!」
「與大貨車相撞,」他說:「一秒鐘內發生,沒有痛苦。」
「多麼可惜。」一個年輕有為的男人,就此在陽間消失。
「我令親友難過,這是我的不是。」他黯然,「他們正需要我。」
「你那可憐的靈魂。」我又歎道。
他聳聳肩。
忽然他說:「小寶回來了。」
我轉頭,小寶開門進來。
「媽,你自言自語幹什麼?」她擔心。
「沒有,沒有呀。」
「媽,最近這幾天你行為舉止怪怪的,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」她很擔心。
「沒有事,你別多心。」
小寶貼近我坐,拉看我手。
「你爹還那麼風騷?」我問。
「他要來看你。」小寶說。
「叫他小事。」我冷笑。
「你多久沒見過他了?」
「不是一項損失。」
「人家離了婚還是朋友。」
「可以做朋友還離啥個婚!」
「媽媽,他已經肯退一步──」
我怒不可遏,「小寶,你要是願意,你跟他去住好了,不必多說。」
「媽。」
「我不會說你貪慕虛榮,你放心,我不是不明理的人。」我站起來走到房間去。
小寶並沒有即時跟進來。
何苦生這麼大的氣,我隨即笑我自己,都是過去的事了,我見過哀莫大於心死的夫妻,根本連話都不講,不用說動粗。恨也需要力量,我應該是沒有這股力度了。
多久沒見他?五年?六年?
有了。
他也恨我,恨我一定要打官司,把小寶搶過來。
那時他身邊的女人那麼多,把一個幾歲大的女孩子留給他,叫我怎麼放心得下。
誰會知道離婚後他竟沒有再婚。
「媽。」小寶這時候才進來。
「小寶。」
我們擁抱在一起。
「你不喜歡,我以後不提就是。」
「來,還沒吃飯呢,我做了大蒜麵包。」
我沒想到前夫會找上門來。
還沒吃完飯門鈴就響。
我去開門,看到他站在門外,比看到虞兆年的充還意外及震驚。
他老了。
頭髮有點白,面孔上也加添了不少皺紋,照說一個養尊處優的人,沒理由近四十就有憔悴之色,但他的確有風霜感。
很多少女會因此迷上這種成熟吧。
但我做他的妻子八年,嘗盡酸甜苦辣,我可不欣賞他。
「爸爸,」小寶也很訝異,「你請進來。」
我默不作聲。
你猜他說什麼?他竟向我說:「你如何瘦得這樣,老得這樣?」
我為之氣結。
小寶頓時說:「爸爸,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?」
他說:「不要緊,你母親一向最恨人虛偽。」
是嗎,我茫然想,可是像這一刻,我情願聽些場面話,像:你一點也沒變。
他說:「面孔都方了,以前是圓的。」
我沒好氣的問:「你就是來討論我的臉型的嗎。」聲音很淡,也很不在乎。
「小寶說你這幾年來捱得不似人形。」
我轉頭瞪看小寶,她連忙低下頭。
「聽說你連週末都要做工,每餐吃飯盒子,擠逼公路車?」
「人人都這麼過。」
「你不是人人。」
「我怎麼不是人?」
「你是葛律師的千金──」
「我爹為著不贊成我的婚事,早十六年已把我遂出家門。」
「都是我不好。」
「那倒不見得,你爹也跟你脫離關係。」我們都犧牲過。
他默默頭,「是,我爹跟你爹,他們為了一宗官司恨死對方,一聽我倆要結婚,反對無效,就把我們趕了出來。」
我長長歎一口氣。
「我來是要幫助你。」
「不要你多事。」
「小葛,你這是何苦呢?」
「我都熬出來了,還要你理?」
「住在這種地方叫熬出來了?」
「先生,這裡比起我們十六年前自家中出來時住的小公寓,還不算是天堂?」
他總算不響了。
真過份,最恨就是忘本的人!
小寶問:「爹,你可要喝什麼?」
我說:「他什麼都不喝,馬上要走的。」
他說:「我喝一杯龍井。」
「你要怎麼樣?」我問。
「來看看你,不要充滿火藥味。」他歎口氣。
我雙臂抱在胸前,「有什麼好看,還不是老了,瘦了。」
「不,你仍然美麗,性格還是那麼強、寧死不屈。是我不好,我沒能堅持到底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