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向我學習?我是天生出來便然要輸的人,」他苦笑,「你才是勝利者。」
「可是若翰,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。」
「你說笑了。」
「一點也不。」沛將手插在口袋裡,笑嘻嘻的說。
若翰向他笑笑。
「看你多自由,沒有責任,沒有心事,心裡只有段永遠美麗的愛情。」沛推他一下,「是不是?」
「為我寫一本小說吧。」若翰說。
「小說?但是你那故事,並不夠剌激性,只有一截,還沒有結局。」沛聳聳肩,「讀者不要那樣的小說。」
「然而我以後的確沒有再見她,」若翰沉默了一會兒,「至少這是真實的故事。」
「如果變成了小說,你就該登報尋找她,讓她與你重逢。」
若翰笑了一笑。
我靜靜的聽著他們,不發一言。
「告訴我,若翰,即使有一天你見到了她,你會怎麼樣?娶她?」沛問。
若翰抬起眼,看得很遠。「不知道。」他說:「已經隔得很遠了,我覺得這生這世都沒有機會可以見到她,即使見到了,也許會手足無措,也許她根本不是我心中那種形象。六年了。」
他低頭握著手。
「那你為什麼還要把她記在心中?」我輕問。
「噢,」他笑,「我沒有更好的消遣了,每每想到她,心裡總有點甜味,想想又有什麼不好呢?」
「你恨我們嗎?」沛問。
「不。」
「我老覺得你恨我與媽。我從來沒有問過你,今天忽然想問了。」沛說:「要是你不恨,我還不太相信。」
「我一點也不恨誰,像我這種人,注定是要失敗的。」
他說得很輕描淡寫,但是語氣很辛酸。
我為他這句話低下了頭。
「可是你才十六歲……是不是?我們都為你好。」
「是的,我知道。你們沒有選擇的餘地,她也沒有。」
「知道你沒有怪我們,那就好了。兄弟總得開心見誠。今天把許久要說的話全講出來了,很輕鬆。」
若翰忽然笑了,「愛情我倒有很多,只是時間與人物都不對勁,多痛苦。現在忽然想喝酒了。」
「我們喝多點,不要想太多。」沛說:「今天回家去,還是得交好幾千字的,總是為生活。」
「生活。」若翰說:「不想活便不用生了。」
「去你的,」沛說:「那套哲學又來了,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才應該來寫小說。」
「噢,我那些故事,都沒有尾巴,誰要看?」
他們倆喝了不少,但是似醉非醉,話很多。
「好久沒有這麼談過了。」沛說,歎一口氣。
「你還記得我?記得有我這麼一個兄弟?」
「是的,記得。」沛忽然轉頭看我,「喂,蓮蒂,今晚你一句話都沒有說過。」
我的下巴擱在酒桌上,搖搖頭。
「蓮蒂,講個笑話給我們倆聽聽。」沛說。
「沒有笑話,這世界上並沒有笑話。」我說。
沛說:「若翰,你叫她講。」
「我很樂意,但是我沒有笑話。」我又說。
沛說:「蓮蒂沒有幽默感。」
「說得很對,我就是那種人,說一句話!我就信以為真了。」
「可是這世界的人,都不愛講真話。講了也忘了。」
「所以我不適合這世界?」我問。
「當然。」沛說:「今夜回家?」
「不回你家。」我說。
「好,隨便你。」他說:「隨便你,不隨你也沒辦法,是不是?只好大方點,人就是這樣大方起來的。」
「時間晚了,」我說,「你們兄弟倆還要在這裡喝多久?」
「天亮,你一個人先回去好了,」沛說。
「好的。」我說:「我早退。」
「蓮蒂。」沛叫住我,「回家途中小心。」
「得了,謝謝你關心我。」我拍拍他的背。
他們兩個人坐得很近,都喝得已經差不多了。
若翰的柔髮垂在跟前,似笑非笑的拿著杯子。
我不敢再看,很快的離開了那地方。
這是第一次,很多年來的第一次,要我一個人回家。
我覺得有點寂寞,女人都太怕寂寞。
我記得以前與沛玩完之後一同回塚,雖然沒有什麼特別快樂的感覺,但是至少很有安全感。
這大概是大多數女人找伴侶的原因,為了安全。
現在我已經有一半離開沛了,寂寞使我後悔。
回到家裡,整個晚上心裡都裝滿了愁悶。
我開始埋怨命運。
睡了半夜,第二天精神不振。
一早我便想去問問他們,昨晚究竟幾時回家的。
我忍著不打電話,一直到十二時左右,然後撥了號碼。
是若翰來聽電話的,他顯然沒有睡醒。
「我去叫沛。」他聽出是我,馬上說。
「不用了,他在睡嗎?」我問。
「想是吧,今早才回來的,他居然還寫了一篇小說,我坐在椅子上哭,」他笑了,「後來也睡著了。」
「那種小說,也能賣錢嗎?」我問。
「他是成名作家,是不是?那便沒關係。」
「昨夜你們真喝醉了。」我說:「我看得出。」
「並沒有,只喝得有點敢作敢為。」
「今天有沒有頭痛?」我擔心的問。
「有一點,臉色很壞。」
「在船上那些日子,也常常喝酒吧?」
「常喝。」
「酒有什麼作用呢?」我惋惜地問他。
「有的,可以把幻想與現實連在一起。」
「那麼酒醒以後呢?」我問:「怎麼辦?」
「常醉,也不會太清醒了。」他答得很好。
「很有意思。」我說:「那該是不錯的。」
他歎了一口氣「真不知道世界如何會變成這樣的,倒是一些年紀大的人,倒活得頂起勁。」
「若翰,要出來嗎?」我問他,用了很大的勇氣。
「哦……我還想去睡一覺。」他說。
「好的。」我幾乎已經知道他會那麼說,並沒有過度的失望,「你去睡吧。」
「今天晚上到我們這裡來吧。」他說。
「我會的。」我答。
他掛上了電話,我變得更加寂寞。
要是能與他出來就好了,隨便做什麼都好。
看一場電影,吃菜,在街上巡,什麼都好。
我現在是真正什麼都沒有了。失去了沛,得不到他,了無心機,做什麼都提不起勁。
媽問得很多,可憐的媽,我什麼都沒告訴她。
我不要她擔心,她卻為這個更加擔心了。
晚上我還是到沛那兒去了,沛正在寫他的東西。
若翰在撈魚缸中的死魚,見到了我一笑。
「兩位好。」我向他們招呼。
沛一抬頭,「好。」他嘴角刁著一枝煙。
「要吃一點水果?」我問:「買了不少萍果。」
「不用了,擱在一旁再說吧。」沛繼續寫。
我走到若翰那裡去,「又死了幾條?」
「昨夜好像倒了一杯酒進去。」他說。
「哦。」
他穿著一件長袖內衣,還是粗布褲子。
「傭人來過了嗎?」我問:「收拾得不錯。」
「來過了,做得不好。」沛說:「沒有你好。」
「這算是讚我?」我無可奈何的問。
「嗯,做家務做得好,也沒什麼丟臉的。」沛道。
「寫到那兒了?」
「男女主角接吻。」沛答:「這一段得描述好幾萬字。」
「為什麼不到書房去寫?」我問他。
「客廳裡清調比較好一點。」他答。
「心情好轉了吧?」我問:「應該是如此。」
「這不是心情好不好的問題,」他看我一眼,「為你傷心了那麼久,你似乎無動於衷,那我還得活下去,不由你不振作,這是我昨夜想通的。」
「有道理。」我苦笑,「否則又該如何?」
「要吃飯,必須所謂振作,與道理無關。」
「只有以前的人才會為愛情而死。」若翰走過來說:「現在的人都得委委屈屈,莫名其妙的活下去。」
他點上了一枝煙,噴出一口,看牢了我。
「你們兩兄弟,可真的投契起來了。」我說。
「兄弟投契,又有什麼不好呢?」湘問。
「我沒說不好,我只說你們很投契。」
「今天妹妹說來看我們。」沛說:「你要參加?」
「你要我參加?」我問:「你們是一家人。」
「你也常與她一起的,何必到現在才見疏?」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我搖搖頭,「我不想見她。」
「那好,我去叫她別來。」沛又抬了一下頭。
「不必,你們去見她,別引起她誤會。」我說。
沛一直在寫東西,只是偶然抬一下頭來與我說話。
「妹妹?她不會,妹妹總是最瞭解兄弟的。」
若翰撥了一下他的頭髮,坐在椅子上,很舒服的樣子。
我默默的將腿擱在茶几上,也點起一枝煙。
「這裡快要裝煙囪了。」沛用手扇了扇。
我笑了,覺得有點滑稽。三個人都有心事,但是又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。為了什麼?
「一會兒什麼地方去吃飯?」沛問:「誰有主意?」
「我請客。」若翰說。
「有人肚子很餓嗎?」我問。
「我不餓。」沛說。
「我也不餓。」若翰也說。
「那就好了,既然誰也不想吃,問什麼?!」
沛道:「問還是要問的,蓮蒂,你還愛我?」
「沛,」我問:「你呢?你有沒有愛我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