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只好隨他回到車邊。
在後車廂,他揀出一隻背囊,一隻洩氣的橡皮筏子、泳衣、以及一箱工具。
在前座抽屜中有兩隻手套,一把梳子,一條圍巾。在後座上有三本雜誌一副太陽眼鏡。
我駭然。
怎麼會有這麼多東西!當我死了之後,誰處置我的雜物?燒也燒不光呢,太可怕了。大概要從現在開始逐些扔,再也不添補,扔到七老八十,剛好赤條條去。
這些垃圾,有些是我的,有些不是我的,我看著陌生人把它們塞進好幾隻大袋中,不表示意見。
他交給我,我交給垃圾站。
有什麼好留戀的?
六年的期待、青春、希望都付之流水,還說什麼其他?
我在香煙攤子買了一包駱駝,點看一枝深深吸一口。
那麼多人不願戒煙,冒著健康受損之險,不外是因為想穿了,活到一百歲又如何,不如今日,目前,此刻爭取一點實際的享受。
長壽在大城市中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,同樣人們也早已不嚮往添丁。
過一日算一日吧,我再接再勵,含任濃煙走遍大街小巷。
現在連車子也沒有了,我茫然,以後我個人倒可以省下一大筆開銷,可以用作旅行用。
旅行到什麼地方去,我並不知道。多年前一位老先生說,最美的城市乃是與愛人共處之城市。
毫無疑問,他是正確的。
我蒼白的回到公司去。德政婚事的消息已經傳開。
我應不應送禮?還是假裝不在乎?如果送禮,應送什麼?禮券?禮物?這麼多問號。
我萬分不願意在他身上花錢,但人總得做下去,而且要做得漂亮,我終於到銀行去買了張千元禮券。
我很佩服自己。
我叫公司的夥計專程送去。
完了,這件事已經消耗我棉力盡量做得妥善,我再也不能了。
隨它而去的是心頭不知那一塊肉,或是那一縷魂魄。
他並沒有打電話來致謝或是什麼的。做得再正確沒有。再多事下去,我們也許會成為好朋友。如果還能做朋友,幹麼要分手。
他當然已經完全忘記我,不再把我當一回事。
不過下班後在超級市場買洗髮水時,還是碰見他,他與他妻子。
我朝他點點頭,他很猶疑,想裝沒看見,終於沒奈何,也微微頷著,我訝異於他的小家子氣,這是我一直沒有發覺的,怎麼,是我好好活著出現在他面前令他尷尬了嘛?我是否應該死去來成全他的新生活?
我莞爾。
他身邊的一個五尺少寸半的女子,打扮得很艷麗,正以狐疑的眼光看牢我。
這便是他的新婚之妻,戰勝我之情敵。
不知為什麼,我嘴角的笑意更加洋溢,完全不是故意裝出來的,亦無苦澀成分。我笑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,轉頭離去。
完全是誤會。
我坐在咖啡座上,狂喝晶瑩的礦泉水,希望洗滌我之胸襟。
付賬時更覺茫然,瞧,連個值得為他傷心一輩子的人都沒有。要鬱鬱而經過不是那麼容易的事。
德政一定不那麼想,德政會認為我故作大方,一輩子都懷疑我:她忘掉我沒有?這個懸疑將永恆存在他心中?多麼可笑。
「喂,載你一程。」
我心打一個突,弔膀子?這裡不流行這樣,太意外了。抬起頭一餚,原來是我那部跑車的接收人。
「剛下班?」他問。
真多廢話,一整套西裝,還拿著公事包,怎麼不是剛下班?
「有什麼事?」我很不耐煩。
「嘖嘖嘖,」他說:「這麼討厭我,我有正經事,你這部車子,電動窗有毛病,全部卡死,關不攏。」
「亂說。」
我拉開他的車門,上車,按動紐鍵,車窗徐徐升上。
就在這個時候,我發覺自己上了當,已經上了他的車。
我問:「你這是為什麼?」
「對不起,」他說:「我一向很喜作弄女孩子,你要是生氣,可以馬上下車。」
我沒有下車,只是長歎一聲。怎麼生氣?生誰的氣?不如上他的車,聽聽他的故事,我側臉看看他,他並不是一個討厭的人,很主動很強,很積極,也很有大男人味道。
德政一直是文質彬彬的,我唏噓,也許覺得我太難以控制。
「猜猜我為什麼要買你這輛車。」
「因為大平資。」
「不。」
「因為你無聊。」
「再猜下去。」
「不猜了,你說吧。」
「因為我從前的女朋友,也有一輛顏色與之類似的跑車。」
我笑出來,不外是這樣的故事,當事人覺得它哀怨纏綿,局外人視之若陳腔濫調。
「不,汽車失事,她意外身亡。」
我一震。「是晚你們吵過架?」
「不,事情發生在一大旱,她開車來接我上班,我打算在那日清晨向她求婚。一輛巨型貨車撞向她,人車兩毀,連屍身都差些兒拖不出來,要用電鋸鋸開車廂。」
他聲音中仍充滿無限悲怨。
他們並沒有吵架,連一聲再見都沒有,另一半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。
世上充滿不幸,不知什麼時候臨到我身上,一點保證也沒有。
我納悶得說不出一句話,氣壓低得透不過氣。
本來以為他會使我開心點,誰知道更加難過。
「何必為別人不開心。」他說。
「而你還是活下來了。」我感慨的說。
「是的。」
「如果我是不活下去,你猜我父母會怎麼樣?我自己倒真正無所謂,我們這種年紀的人並不把生死存亡看得那麼重要。」
我低下頭。
「為她,是值得的,為負心人,就不值,你明白嗎?」
我苦笑。「我並沒想過要死。」
「沒想過?」他反問:「沒想過怎麼會開這種車子?」
「車並不是現在買的。」
「但車行說你上一次驗車只走了五千公里,而那只不過是半年前的事,在這半年你卻走足萬多公里。」
「還有什麼你是不知道的?」
「那日我來看車,一見這個顏色,眼淚忍不住湧出來。」
我沒發覺。這個硬漢也會傷心。
「我很愛這輛車。」他拍拍駕駛盤,「我女友生前也愛開快車,於是我想,也許我買下這輛車,這個女郎就不會再開快車!」
我接上去:「──她不會死,她男友就不會傷心?」
他點點頭,「但」看清楚你的表情,就知道不是那回事,他早已離開你。」
「是的。」
「很傷?」
「內傷,就差胃沒穿洞,嘴沒吐血。」
「都是這樣的。這是第三類創傷。」
說話這麼新鮮。「第一類是你那類吧?」是的,兩情相悅,什麼事都沒有,甚至不吵嘴,但她卻離他而去,告別這個世界。
「第二類呢?」
「環境不允許,他認識她,但晚了十年。」
我想:這不是拿愛情小說的情節來分類嗎?
「所以你那第三類創傷乃是感情中最易過之劫,因為對方醜陋的一面已經暴露在你面前,你很快會忘記他。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。」
他不是一個簡單的男人,心情這麼壞的時候還有這麼大的能力,充滿熱誠來感動他人!他是值得愛的人,因為他懂得愛人。
我此刻對他的印象好得不得了。
但這種全心全意,全神灌往的愛,一生只有一次。
以後永遠不再。
我比他幸運的地方是,我可以再愛,因為德政並不是至善至美至聖,他性格上的缺憾大得不能彌補,要找一個比他對我更好的男人,並不是難事。
我漸漸鬆弛下來。
坐在曾經一度屬於我的車子裡,更有歸屬感,我的香水味還在車裡。
我點著香煙抽起來。在這個小小空間,特別有種安全感。
我並不愛開車,女人遺傳的惰性,我只愛坐在男人身邊,看他開車,難得有次這樣的機會。
「你女友,她可像我?」我問。
「不像。」他說:「不過你也很漂亮。」
「她一定是個美人。」
「不,她比你樂觀。她去世時才廿四。我覺得你比較有心事。」
「有你這樣的男友,當然不必有什麼,」我感慨。因為德政是個很弱的男人,這些年來事事靠我支撐,久了他嫌我太強,因此有了離心。
「謝謝。」他聽出我讚他,故如是說。
我們在公路上兜風,車子飛馳,但穩得不得了。
很快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原來的地方。
他一直把車開回我家,停在門口,我沒有遺憾,推開車門下車。
他叫住我,「我想再約你,請說電話號碼。」
我說出號碼。
「把手自口袋取出,這世界雖然像害你良多,你也不必害怕,最多挺起胸膛來應付。」
我非常感動,不必不想也不知說什麼,便回家了。
認識這樣的朋友是我福氣。
那夜,自與德政分別以後,第一次睡得很穩,沒有異夢。
第二天上班,面色比較像個人,同事很快發覺,紛紛前來說:「新化妝術還是什麼,氣色不錯。」善心人還是有,雖然也並不幫得到我。
我那一日的精神不錯,工作特別忙,事情很多,整個下午在外頭開會,在路上奔波,但還支持著。這就是有工作的好處了,沒有多餘的時間悲秋,把注意力移轉在別處,為生活,誰敢擁住被褥在床上悲泣,怕只怕到時沒有心碎而死,反而活活餓死,太丟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