戀後
悶的時候,最喜歡出去飛車。
我的駕駛技術壞得很,不過一味夠勇氣。有什麼大不了的事?死是不妨的,遲早問題矣,最怕損手爛腳,所以更加要狠,出盡吃奶力踩油門,免得半天吊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做事要徹底。
心理已經變態。
以前不是這樣的,以前買輛跑車不外是因為它漂亮,對於一個出來做事的女人來說,漂亮很重要,配件道具高明都能使人肅然起敬。
自從與德政分手之後,整個人都變了。
這段感情對我的打擊,是有實質的,我彷彿覺得有只無形的拳頭對牢我面孔揮出,我鼻孔流血、雙頓青紫,眼睛冒金星,失去重心,倒在地上,擦破身子,再也不想起身。
我當然不得不起來。
我也考慮過要不要再去上班,答案是要挺著,回到寫字樓,即使表現差,即使似一具殭屍,也好過在家中悲秋。
我並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,多數是屬活生生的人心事煩惱,這次受這樣大的刺激,是自己所沒有料到的,分外覺得難以承受。
每天下班,我不敢回家,在黃昏的天色朦朧下逛公司。
夏裝已經掛出來了,沒有興致買,頭髮該理,提不起勁。每天仍然得裝扮著去開會,因為不想蓬頭垢面的坐屋子裡。
心裡淘空了。
也不想吃什麼,抓一隻麵包便上車,打著引擎,車子似箭般飛出去,我一夜可以耗盡整個油箱,在公路上飛馳。選的路是多彎多角的,不全神灌注還真的不行,一夜下來,累過做賊,第二天再硬生生逼自己起床,沒多久眼底便兩個黑圈圈,瘦得不似人形,裙腰鬆了許多。
我也不知還能撐多久,但我知道必需要熬過這個黑夜,才能見到晨曦。
我此刻置身於什麼時辰?三更?四更?
正當我認為事情不能更壞的時候,天完全黑下來。
我收到德政的結婚請帖。
我完全服了他。
除非這是閃電婚姻,否則的話,在與我走的同時間,他一定與這位小姐有來往,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多時,他發覺最佳選擇還是她,於是便撇下我。
我一點沒防這一招,因為我不知道人可以卑鄙到這種地步。
我實在不要再去想他,過去便是過去,但是心胸悶得像是要炸開來。
我問我自己,如果有人把一柄刀置我手中,叫我去殺了他,我會不會做?
心中都是恨,晚上輾轉反側,只得深夜起床看電視。
又不欲聲張,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,恨出血來。
六年。從大學走到現在,整整六年,叫我還到什麼地方去找另外這六年?
就如此浪費掉,這將是我生命最不欲回憶的六年。
電視收場,我再也睡不著,便出去做飛車手。
別以為我是獨行俠,我的同道中人不知有幾許,每輛車子都坐著一個寂寞找刺激的人,車子呼呼駛過。互不瞅睬,各有各的痛苦,各有各的追求,各有各的故事,各自擔當。
社會的縮影。
今夜路上有意外,一輛車子失事,撞向欄邊,四邊有警車及救護車圍住。
我湊巧碰上,看見他們用工具把一個人自車身中撬出來,那架車的殘骸模樣滑稽,簡直變成一團爛鐵,因為衝撞力太大,車身又似一架風琴,一格一格緊縮在一起。
他們把傷老放但架上,我一看,忍不住轉過頭去。
死了,毫無疑問,已經死了,腦袋一半已經完全爆裂。
我忍不住嘔吐起來。
警察過來驅逐我,「走,看什麼?」
我抬起頭來,嘴角有穢物,眼睛發紅,面色蒼白,警察嚇了一跳,一時間不知道見人還是見鬼。
我把車開走。
自那夜開始,我連開快車的唯一樂趣也放棄了。
死者是什麼人?他生前可身任要職?可曾戀愛?可對人生懷有大希望?
他父母一定傷心,但他女友是否會難過?一切中斷,人死燈減,太陽再也照不到身上,無知無覺。
誰關心?
因此我不打算傚法,第二天便登報賣車。
有准買主打電話來詢問:「為什麼賣?」
「因為想賣。」
「車子有什麼毛病?」
「什麼毛病也沒有。」
「那你為什麼賣?」
「看!你想不想買?」
「我想來看車。」
「每日下班,請到──」我說一個地址。「我在門口等你,車牌是B字頭三三一。」
「今天晚上六時等你。」地撂下電話。
怪人,世上充滿怪人。
那日下班,我抱在浴缸很久很久,把身體洗潔淨了,換上初夏的衣服,覺得身體上少卻許多負擔,只是內心依舊沉重。
我深深歎一口氣,四肢慵懶,像是提線木偶失去主宰。
六時到了,我下樓去。
有一個穿薄夾克的年輕男人在等我。
他看上去很登樣,只是面孔上有一條疤,使他臉容很霸道。
「好車子。」他說。
我把車匙交給他去試車。
「你不上來?」
我搖搖頭,由他開走,我最多損失一輛車,跟他上車,說不定連人也不見,這樣危險的事我不做。
看,我還是珍惜自己性命的。
多麼悲哀,沒有人愛我,我得愛我自己呀。
「半小時後見。」他上車。
車子在他手中,如神筆遇著馬良,沒有絲毫阻滯,前兩下,後一下,轉駕駛盤,已經去到大路,接著一陣煙似消失。
我把手插在口袋中,坐在停車位邊,很久很久,心中空白,也不知自己想些什麼,心灰意冷。覺得風吹上來有寒意,才用手臂抱住自己。
車子回來了。咆哮數聲,停止,那人下車來。
這部車已像是他的多過是我的。
「什麼價錢?」
我不起勁的說出一個價錢。
「這麼便宜?」他揚揚濃眉,「車子撞過?」
「沒有的事。」我說:「要不要隨你。」
「我要,幾時交車?」
「馬上。」
「文件在你身上?我馬上為支票給你。」
我說:「我不收支票,我只收現鈔或本票。」
「那麼明天這個時間我再來等你。」
我點點頭,接過車匙。
「這架車很久沒有抹了。」
抹什麼鬼,主人都已塵滿面,鬢加霜。
「車是淡黃色的。」我說。
我上樓。
很決心要賣掉它,有種痛快的感覺,不願意再有第二個第三個要主上來議價,麻煩死了。
經過這件事,我整個人生觀都不同,更不用說是區區錢財,我才不會為這個計較。
以後日出日落,我再也不會似從前般孜孜努力盡心盡意地,黑白分明般做人。
馬馬虎虎算了,我開始相信一切都是注定的,得到多少,失去多少,早有定數,再也不用花盡吃奶力氣強求的。
現在我變作一個旁觀者,冷冷春著自己懷著一顆破碎的心,拾起碎片,逐塊縫綴,啊!永遠不復舊觀,永遠不會有人知道。
我眼淚洶湧而出,不能抑止。
明知哭了也是白哭,但還是哭了。
第二日眼睛核桃般腫,只好用平光眼鏡遮往去上班。
傍晚天氣開始熱,令我想起意大利的初夏,空氣中有橙花香,黃昏與德政坐路邊吃冰淇淋,觀噴泉,聽音樂。
這一切都過去了。
我面孔上也很久沒有笑容。
我帶備車子文件去賣掉它。
它若有知,會不會傷心?
那個陌生人聽我說,與我到附近咖啡座去。
他把本票遞給我。
我看一眼,折成很小很小一塊,放進口袋。
「當心不見。」他忠告我。
更重要無可彌補的也失去了,這一點點小意思,誰會計較。
我把一切簽好字的文件交予他。
他把車匙扣除下還我,我順手把它扔進垃圾桶。他又去拾回來。
在旁人眼中,他與我似一對賭氣的戀人,而實則我們是陌生人。
「這麼漂亮的小姐,不應不開心。」
我看他一眼,不出聲。多事。
「想想你已得到的。」他又說:「你擁有的庇佑已經不少。」
我想,那是因為還沒有到傷心處。
我站起來,預備離開,交割完畢,多說作甚。
他叫我的名字,我很詫異,為什麼?
他問:「我們可否做一個朋友?」
我搖搖頭,我不需要朋友,一個也不要,誰能為我但當痛苦?沒有人,親生的父母兄弟也不行,更別說是他。
他說:「晦氣的時候,不要一個人死悶死忍。」
我冷冷說:「沒想到你還會觀氣看相。」
他問:「你可要聽聽我的故事?」
我搖頭,「每個人都認為他的故事是最動人最淒婉的。」事實未必如此。走投無路的女人到處找存身之所也能被當事人說成追求愛情。
「心腸最硬的女人。」他喃喃說。
這個疤面人意見系地多。
「跑車裡還有你的雜物,你都不要了?」他追問。
「丟掉它,燒掉它,隨便。」
有人要燒我我也沒折。
「小姐──」他叫住我。
他太多嘴了,我深深歎口氣,為什麼問這麼多?他想知道什麼?幹麼要探我內心秘密?我把手握成拳頭,插進口袋中。
「可否容我將雜物裝進袋中,交予你。」
「好好好。」反正轉頭我可以扔進垃圾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