抬頭看,天空,只三十秒,又得鑽進計程車。這件事足足令我老了十年。
老了十年活下去。
燃起香煙,吸兩口按熄。
能不能戒掉?人能不能聖潔的活下去,什麼惡習都沒有?這次教訓使我戒絕生孩子的念頭,做人太難,得不償失,來這一趟,太麻煩太痛苦太划不來。
讓覺得快樂的人多生幾個,讓不快樂的人看著這些快樂的嬰孩,沾一些太陽光。
仰天長歎一聲:又一日。
往日年紀小,時常聽見父親下班後作這種感歎,「又一日」他說:每天他都這麼說。
現在我也這麼說。
扔掉舊日曆本子的時候,厚厚一疊,數百個日子,上面辛酸多,溫存少,勞煩多,歡樂少,每個日子都要肉身去擋。真不捨丟掉舊日曆,然而過去的日子一分錢不值,有幾人會因為經歷而學乖?
戀後痛後,還不是又從頭開始,再次去挺受失意,再次希望得到夢想,人的悍強有時候使深思考震驚。
第二日,太陽勇猛地在六點半射在我床上。
我起來。
天氣已經很溫暖,冬天在我失戀時默默過去,如刀鋒般冷風吹在臉上根本木知木覺,四季變化並不合人類心情,待我醒來,天氣已經溫暖。
我到樓下叫計程車。
一眼看到自己以前的車子停在路邊。
敢情好,賣了車子還有車子用。
要不要學乖?我問自己:要不要避開他?要不要休息一些時閒?
但我沒有多想,我直走過去,拉開車門,極自然坐在那個以前德政常坐的位子。
人生充滿這種刺激,我不知心臟是否能夠負荷,沒奈何,只得試一試。
人是很賤的,若沒有挑戰,又說太悶。
我與……鬼
這幾日寒流駕臨,冷得不亦樂乎,我穿得厚疊疊,帽子手套,,仍然在冷空氣下瑟縮。
做了一日事,非常疲倦,更覺眼澀手鈍。
本來想買小寶與我最愛吃的粟米,後來也省得麻煩,索性直接打道回府。
抵達大廈門口也有七點多了。
我正掏出鎖匙──
「小姐。」
我轉身,沒有人。
我以為疲勞過度,神經衰弱,聽錯了。
「小姐。」那聲音又來了。
忽然之間,一陣寒風吹來,直襲我背脊,透過呢大衣、厚毛衣及內衣,令我汗毛直豎。什麼地方來的怪風!
我冷得打顫,皮膚上起雞皮疙瘩。
我抬起頭來,看到身邊站看一個年輕男人,我下意識退後一步,這是誰?是不是這裡的住客?大廈管理員呢?本來這裡總有一兩名老翁走出走入,在這裡打盹、煮飯喫茶,但凡節日也不回家,也不知還有沒有家,乾脆住在這裡。但今日,他們到什麼地方去了?
最可恨的事往往是養兵千日,一朝也用不到。
我瞪著那年輕人,非常警惕,可憐住在大城市內的女人,早已嚇破了膽。
「小姐」,他非常禮貌,「我可否要求你替我做一件事?」他相貌也還過得去。
「我沒有空。」我伸手按電梯。
他面孔上露出很失望的神情來。
我不去理他,怎麼可以胡亂同情人,在這麼複雜的地方居住,相識十年八年的熟人也還得防著他,不知他幾時發起文瘋武瘋,做出恐怖的事來。
電梯到了,我踏進去,繼續瞪著地,如果他也進電梯,我就馬上出來。
他沒有跟進來,我鬆出一口氣。
到了家,按鈴,小寶替我開門。我在沙發上癱瘓,長歎一聲。
十五歲的女兒問我:「媽媽是否辛苦了?」她摟看我肩膀,我的精神立即抖擻起來,「沒有沒有」。為了這個塚,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「媽媽或許不要再加班做工了,我不一定要到外國讀書,我有九成把握可以考到大學堂。」
我說:「加班也是身不由主,年終,公司事忙,人手不夠,不加怎麼行,」我改變題材,「來,給我一杯熱牛奶,一會兒吃什麼?」
「女工煮了臘味飯才走的。」
「好得很。」
就這樣又一個晚上。小寶的懂事及精乖是我最大的安慰,自與丈夫分手後,我的精神全部在這孩子身上,上天對我不薄,小寶不但長得漂亮、品格光明,功課更加好得離奇,自幼不用教,她已經懂得會寫的字寫五次,不會的寫二十次。看到別的家長為兒女功課頭痛,我就知道自己幸福。
可愛的小寶。
我們習慣早睡,如此天寒地凍,更加名正言順地擁看電毯子入夢鄉。
第二天更加寒冷,簡直不像亞熱帶的冬天。空氣中似乎凝著雪珠,一向節省的我也召計程車去上班。那日下班特別疲倦,我像是已經受了風寒。
到家一進門,便看到昨日那個年輕人。
他向我點點頭。
我不好拒人千里之外,也許是新鄰居,而人家昨天所求我之事,不過是問我附近是否有超級市場。
我轉頭,又感覺到一陣陰風自走廊吹過來,地下的字紙被吹得直打轉。
我扯緊外套。
只聽得那年輕人報上名來:「我姓虞,叫兆年。」
我看著他,「有什麼事嗎。」
他真不像是個壞人,但防人之心不可無。
「小姐,有一件事,真想你幫忙。」
我禁不住問:「什麼,從昨天到今天,你的問題還沒有解決?」
他尷尬而n俞靉低下頭。
「是什麼事?」我實在忍不住,因為這個時候,我看到有一個管理員正向我們走來,膽子壯起來?
「我的女朋友,住在這裡十六樓B座。」
我已經猜到其中訣巧。
「有一件東西,我想請你,代我交還給她。」
「你自己為什麼不上去?」
他無奈,「我不方便露面。」
「難道你沒有朋友?」
「我不想朋友知道。」
「為什麼不麻煩管理員?」
「那些老伯伯,我怕交待不清楚。」
很合理。
「是什麼東西?」我仍然謹慎。
「絕非不合法的東西,是一隻戒子。」他自口袋把那只指環掏出來。
一隻金指環,式樣別緻,刻著一隻獅子頭。
我覺得不忍,衝口而出,「你與她絕交?」
「不,」那年輕人露出悲傖的神色,「她要結婚了。」
我很震動,立刻答應擔任這任務。「好,十六樓B座,叫什麼名字?」我接過戎子。
「她叫李玉茹,我叫虞兆年。」
「你相信我?」輪到我發問。
「我在此守了三個晚上,你是我最相信的人,況且這個指環也不值什麼,拜託。」
「不客氣。」
「再見。」他說著轉身。
「喂。」我叫住他。
他轉過身來,燈光下他的面孔很憔悴蒼白。
「振作點。」我說。
他忽然露出笑容:「謝謝你,好心的小姐。」
他走了。
我看看手錶,八點鐘。
回到家,小寶說:「你比往日更遲了。」
我攤開手,看牢那只成子。
「這是什麼?」小寶問。
「一個女孩子要結婚了,她從前的男朋友托我把以前她送他的指環還給她。」
「嘩,這麼錯綜複雜。」
我也笑,真令人感慨,我自己的故事說出來,也不簡單啊。難怪有些人,寫愛情小說,一寫就二十年,是有這麼多故事可講。
吃完飯我到十六樓B座去。
這一個單位對宇海景,是本大廈中最豪華的一座。
我按鈴,一位中年太太來開門。
我說:「我找李玉茹小姐。」
「啊,」她很客氣,「請進來。」
她招呼我坐下,倒茶,並且叫:「玉茹,玉茹!」
我打量四周圍環境,室內佈置得很雅致。
沒到一會兒李玉茹小姐趿著雙拖鞋出來見客,穿得很活潑自然。
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。
她見到我一怔,笑說:「我們不認識,是哪一位?」
「的確是,」我也有點後悔把這事攬上身,不過只要交出戒子就完事了。「我姓葛,住樓下,是一位虞先生托我來的。」
「誰?」李玉茹變色,「誰叫你來的?」
難怪那年輕人不敢上來,人塚的確聽見他的名字就不開心。
「虞兆年。」我說。
「你──你不是開玩笑吧?」那李太太跳起來尖聲問。
我很反感。「他告訴我,李小姐要結婚了,托我把這戒子還給她。」我把指環放在桌子上。
李玉茹飛快把那只戒子取在手上,手簌簌的抖,聲音都變了,「媽,真是兆年的戒子,媽,是那一年我們在羅浮官紀念館買的,錯不了,他戴了好幾年。」
李太太更狀若昏厥,嘴唇都發白,指看我,「你你你,你是誰,你是人是鬼?」
她們母女倆丟了戒子,摟在一起,亂成一片。
我莫名其妙瞪著她們。我大聲說:「我姓葛,是你們鄰居─在樓下碰見虞兆年,他叫我到十六樓B來交還這只戒子!」
李玉茹指著我,「你亂說,虞兆年死了有三年了!」
這次輪到我張大嘴,呆住,渾身如浸在冰水中,頭皮發麻,一直自頭頂涼到足趾。
「不可能!」我叫出來。
李玉茹含看眼淚問我:「你見到他?你真見到他?」這時她又不那麼害怕。
害怕的是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