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喂,這不是講哲學的時間。」
「我想可以。」她說。
我正式噓出一口氣。
「我保證他不是壞人。」她說。
「我們有沒有帶足三個人的食物?」我又不放心。
「你看你,雨一停我們就可以步行到印第安部落,況且我早向他們買了一公噸的食物。」永正笑。
雨漸漸停下來。
「來,」永正說:「我同你出去看看。」
她套上水靴。
我們沿若木屋車圈走出森林,約一小時後,發覺有一背囊遺棄在地,裡面有儀器地圖衣服,亦有罐頭食物。
永正說:「看樣子他是個有經驗的旅行人,不該把這些扔下。」
「也許那時太疲倦。」
永正點點頭,「又即將下雨,不能躺下,看,他已做了記號,可以隨時回來取。」
我們抬起頭,看到樹梢結著一塊紅手絹。
「來,」永正說:「讓我們把它抬回去。」
我笑,「那洋小子可真出路遇貴人了。」
「他是從峽谷那邊騾子徑來的。」永正說。
「你怎麼知道?」我奇問。
「看他的行李便知道,」她說:「還有帳幕預備露營。」
「回去吧。」我說:「我累了,也許雨會再來。」
我們兩人背起那只包袱回木屋,走得汗淋如雨。
他已經起來了,在門外等我們。
梳洗過後更加儀容不凡,一頭金髮幾可令日月失色。誇張?並不,見過你就知道。他熱情地迎上來。
我們把包袱交回給他。
他說:「真沒想到要兩位小姐出力。」
永正說:「原始社會中,女性地位一向很高。」
他微笑,「我把兩位廚房中的熟食全部包銷了。」
我們大笑。
中午時分,他就可以動身了。既然有緣相聚,不妨多說幾句。
雨後紅色松鼠在簷前跳來跳去覓食,我們把罐頭啤酒花生米拎出來,坐下慢慢吃著聊天。
永正那種永恆地悠然自得、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神情,真是裝也裝不出來。
客人問:「你們是華裔?」
「嗯,為什麼不猜是日本人?」我問。
「表情比較開揚,身裁也壯健一點。」他用手比劃著。
「是,我們是中國人。」
「介不介意告訴我,為什麼千里迢迢,移民到這裡來?」
沉默的永正開口,「這是一個漫長而淒涼的故事,你可有三十個小時?」
大家又笑了。
我說:「祖父母那一代已經來了,我們在貴國出世,算是貴國的公民。」
「還在唸書吧?」他問。
我又笑,「打算念到三十歲才找事做,不欲離開學校,」我向永正呶呶嘴,「她拿的是網球獎學金。」
「失敬失散,」客人說:「我少年時期亦拿過壘球獎學金,不過那是多年前的事了。」
「有沒有幫到你?」我問。
「沒有,第二年就退學了,年輕人心神恍惚,無法定下來讀書,五十年代,流行反叛。」
看不出他是個中年人。
「這次本為了替國家地理雜誌寫一篇報導,沒想到出了漏子,迷途的事,可大可小。」
永正把啤酒送給他。
「你們女孩子時常來這裡?」
我說:「她每年都要『郊遊』。」
這時我們聽到直升機軋軋聱飛過來。
我與永正揚手。
永正問客人:「要不要帶個訊息回去報平安?」
他猶疑一刻,搖搖頭。
直升機兜個圈子,飛走了。
他說:「我也常常一出來個多月不與文明接觸,有時去到更遠的地方。」
永正說:「我也嚮往更純樸的地方,像阿拉斯加,不過怕雪崩,也要到戈壁,但怕沙漠毒蠍,」她咕咕的笑,「生命中充滿恐懼。」
我說:「那裡比得上大城市中之危機,警匪作戰,就要了途人的命。」
客人看我們說得熱鬧,不禁笑起來,「不知道怎麼報答你們才好……」
我與永正最怕他又提到我們的大恩大德,連忙將話題叉開去。
我說:「輪到我去準備午飯。」
「大家一起做吧。」客人也打算參予。
「不不不,」我說:「你們聊天,不許佔我的功勞。」
他們兩人很談得來,我看得出。
午後、永正帶他出發往部落前進,我躲在房內看畫冊。
偉林狄古寧的畫之優劣且不去提他,年輕時之風姿俊朗實屬少有,氣質飛躍在其清秀之五官與身型,令觀者心折。
為什麼帶著這本畫冊?因有人談我只懂得米開蘭基羅,所以生氣。自幼嗜美術至今二十年……真是的。
才翻著書,永正回來了。
我們的客人並沒有離開,他也跟著回來。
「怎麼一回事?」
「大樹倒下,阻塞通路,工程人員尚未趕至,」永正說:「起碼有十個人在路上指指點點,我看這裡快成為遊客勝地了。」
她一拐一拐地走過來坐下。
「腳怎麼?扭了筋?」
「不嚴重,剛才是他背我回來,無端端又多走個多小時。」
「不要緊,我們醫藥齊備。」我說。
「這只足踝前年扭傷,至今未癒。」
「你太好動,」客人說:「要休息半年才會全部復元。」
「我很累,」永正對我說:「有沒有啤酒?」
我取出飲料時,看到客人替她脫了鞋子在按摩,永正漲紅面孔。
我放下酒就退出,暗暗好笑。
人生得逢知己,不亦樂乎。在人口上百萬的大城市中,沒遇到投機的人,反而在荒山野嶺中無意得見,真是夫復何言。
傍晚我們聊很多……國家大事、政治局勢、民權前途,甚至美術文學、天文地理……
他真是健談,而且豪爽坦誠,不但是個英俊的男人,內在也非常可觀,很少有這麼上乘的男人了。
我們在一起,忽然之間沒有性別之分,大家都是人,大塚處於平等地位,大家都開心見誠。
一般男女相處很難做到這一點,男女之間最大的矛盾是男人只想與女人共渡春宵,而女人卻往往想與男人白頭偕老,最低限度也得令他全心全意拜倒在伊裙下,故此實在不能和平相處,實像間諜鬥智。
我們三人忽然把這種顧慮一筆勾銷,當然融洽。
一下子便到了掌燈時分,伴著蛙鳴出現在樹梢的是一輪明月。中國人一下子便會想:是不是十五呢?住在南極也會有這種想法,細胞中流傳著這種血液,沒法子。
至今我覺得心中的不平完全化散,不復怨恨。
我留不住男友的心,是我不好,雙方在一起快樂過就可以,兩人都有付出時間心血,消耗了寶貴青春的,不止我一個人。
渡完假返回文明之後,我會記住這個想法。
歎口氣,我伸伸腿,認為不枉此行。
心還在悲傷,但情況已能控制。
我們的客人稱讚我與永正的美貌。
永正給我打一個「來了」的眼光,我笑。
在洋人眼中,鼻子越扁,眼睛越吊的東方女才算是美女,我們,算是老幾。尤其是永正,一身吹彈得破的好皮膚,牛奶般,有洋妞的白皙紅潤,無洋妞的粗糙。她只在同胞眼中算是美女。
沒想到他會覺得好看。
這一輪我們都早睡,略遲便雙眼睜不開,撐一會兒,也都休息了。
我與永正擠一塊兒,另一間空房讓給客人。
等到上床,一時又睡不著,大概是說得興奮起來,由此可知人的凡心之熾。
過幾天我也要走了,不知永正是否與我一起出山。
我不能肯定這次冥思之後是否會進化成為一個聖人,但可以肯定精神鬆弛不少,以後我也要每年來一兩次。
至天朦亮我才墮入夢鄉。
我醒得遲,剛湊得上吃早餐。
門口停著輛小小吉甫車,是森林管理員來查看我們是否需要幫忙,道路現已暢通。
這樣看來,我們的客人也要與我們話別了。
相處兩日,不禁已生出依依之情,這樣瀟灑人物,以後只怕不易碰到。
送走吉甫車,他們回到廚房來坐下,每人握一罐啤酒,說不出話。
鎮定如永正!雙目也露出黯然之情。
我說:「也許日後我們可以約會。」
永正搖搖頭,「以後各散東西,很難特地聚頭。」
我不以為然,「那全憑你們想不想見面,多大的困難也可以克服。」
永正微笑,「那麼我們約在紐約帝國大廈頂樓。」
客人不出聲。
我問:「什麼時候?」
「十年後今日,晚上七時。」水正笑。
客人很難過,他用手托住額角,一派難言之隱。
也許他是有婦之夫,家中已有成年孩子,很難再抽身出來。
可惜,一男一女在這麼難能可貴的機會下碰見,但不能有發展。時間不對,早十年,他也許未婚,但永正還在孩提!晚十年,永正倒無所謂,他已經老了。
你說你說,已配成對的男女是否要感謝上主。
他說:「我要出發了。」
我們擁抱道別,看他背上背囊離去。
我們在門口站了很久很久,才回木屋。
我問:「他會不會回來?」
永正說:「很難。」她低下頭。
「說得也是,他那個環境,很難允許他同圈外人發生感情。」
永正抬起眼來,「你什麼時候發現他身份的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