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度相逢,都是這個樣子,我很惆悵,看樣子要她記得我,還真不是容易的事。
陸醫生在我身後說:「她喝多了一點,我們想送她回去。」
我只得把她的手交回給他。
那女郎雙目向前直視,充滿淚光。她沒有清醒,心中不知還有什麼夢魘阻滯。
我依依不捨回到自己座位上,女伴還沒有自女洗手間出來,山中方一日,世上已千年,女人一進去理妝,像進入侯門深似海。
終於她回來了,臉上紅是紅,白是白,非常光鮮。
我說:「我已經付了賬,我們出去走走。」
因為我看到陸醫生把她扶著送出去。
我急隨在尾後。
還是那輛黑色的大事,司機認得我,朝我點點頭。
司機看到她,連忙下車來扶,一邊搖著頭。
我說:「又醉了。」
陸醫生不疑有他,以為是我亦是她的朋友,喃喃說:「這樣下去,我擔保你遲早會醉死。」
「沒有人同她一起來?」我問。
陸醫生冷笑一聲,「追了十年才追到手,一下子把她當秋天之扇子。」
我站在行人道上,看看車子開走,不知後地,心中有份難以形容的淒涼。
陸醫生朝我說再見,離去。
女伴問:「你們說些什麼?」
「沒什麼。」我說:「他說有空一道吃頓飯。」
我把她送回去。
故事已漸漸有了輪廓。
有人追求美女十年之久,到手之後,也就視為平常,扔在家中,使她不愉快,成為酒徒。
她大約是愛他的吧,否則何不離開他,這麼年輕這麼美麗的女人,沒有能力找生活也不打緊,很快就會有更好的男人會得把她接收過去。
由此可知是感情累事,弄得這樣憔悴。
我很悵惘,而雨還是不停。
我仍然不知道她花落誰家,不過那些人家的公子哥兒也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,愛玩愛出鋒頭,穿得好吃得好,都很風流瀟酒。
與他們在一起,不必打天下,不必看老闆眉頭眼額,沒有精神包袱,因此他們是快樂的人,這種志高氣昂很快感染與他們接近的人,女孩子愛巴結公子哥兒,倒不是純為了萬惡的金錢,也許只是看膩了小職員的愁眉苦惱,滿腹牢騷。追求快樂,有什麼不對呢。
於是她嫁了他。之後發生的事,失去控制,又是另外一筆賬了。
而我,我又扮演什麼角色?貴妃醉酒的時候,不知高力士有否在一旁扶住嬌軀。高力士!多窩囊。
我笑起來,看看鬧鐘,已是清晨四時許,這種時刻很難再度入睡。
這幾天我是最早返回公司的,自己用力推開那度虛掩的鐵閘,倒茶的阿伯向我投來訝異的目光。在家坐更寂寞,不如早些回來看報紙。
麵筋似的大雨傾盤而下,把茫茫大地洗得乾乾淨淨,難為了忽忽趕路的學子。
我立在窗口抽煙,房間很靜,一顆心也很靜,許久沒有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,一起一伏,跟野獸有什麼分別?
就快三十歲的人了,女伴眾多,內心寂寞,靠在窗口看雨中的都市,一邊吸煙,多麼浪漫,可惜不為人知。女孩子們也日漸粗心,看不見男人細緻的一面。
已經很久很久沒去跳舞了。只渴望與一個知情識趣,有幽默感大方的、豪爽的女子暢談一個夜晚,不必接吻擁抱,只圖心靈交通。
每個人都有陰私的一面,不輕易露出來,但希望有知音人來自動發掘。
我手上戴著一隻金色米奇老鼠表已有多年,因不是七彩的,並不那麼顯眼,跟那麼多女伴出去,從來沒人發現,整個晚上,她們所關心的,不外是我年薪若干,父母是否同我住,我會不會戒掉抽煙這個惡習等等。
我聽見自己吶喊!愛我,愛我本人,請像我母親般愛我,不計條件。
然而這已是個條件世界。
這件事是沒有可能的了。
這雨到中午也不了了之。地上雪青,一切污垢都衝下陰溝。
我獨自踱下樓去吃簡單的午餐,我不大挑剔,通常選易入口的食物,像沙拉、漢堡包之類的東西。但我計較吃的環境,地方一定要乾淨,給我鋪上檯布,給我銀的餐具,在沒有打仗的時候,我不打算用十隻手指抓食物來吃。
隔壁坐著一個時髦的女郎,穿一套價值千金的細麻衣裳,頭髮在一邊斜下來,擋住半邊臉,每次吃叉上的食物,都要輕輕撥開頭髮。
真辛苦。
還是那個醉女可愛,憨態可掬,率性而為,不開心就是不開心,有牢騷就發牢騷。
吃完我付賬,那個女孩子側著頭看著我,我也看她,向她微笑,純粹是禮貌,不過在大城市裡笑得太多也不好,人家會誤會。
在門口撞到一個人,對方「啊喲」一聲,手袋掉在地上,我幫她拾起來,一抬頭,看清楚她的面孔,輪到我「啊呀」地叫起來。
她茫然地看著我,瞇著眼,不是患近視那種瞇眼,而是像有陽光走進她眼睛去那種瞇法。
我溫和的笑,「你不記得我?」
她搖搖頭。
「我們見過好多次了。」我說。
她可愛的聳聳肩。這是她難得的清醒時刻,我要把握。
「我們還跳過舞。」我又說。
「是不是在我喝醉的時候?」她率直地問。
我沒想到她會毫不諱言地提到這一點。
我連忙說:「是。」
她臉頰忽然緋紅,傻笑起來。
我輕輕挽起她的手,「來,過來,我陪你吃午餐。」
「我不是來吃飯,我來找人。」她說。
「我等你。」
我回到原來的位子上。她找的人,原來就是坐在我隔壁的時髦小姐。
開頭我以為兩個漂亮的女人約在一起是平常事,大抵是談談誰家的時裝好,哪裡的珠寶夠勁之類。才五分鐘,就知道這不是個普通的約會。
她們在開談判,她要求那時髦女郎退出三角關係。
「我要你離開他。」
「不行。」
「我是他妻子,沒法子,你為什麼甘心做他情婦?」
「那是你的想法,我認為他已不愛你。」
「他也不愛你,他根本誰都不愛,只愛他自己。」
「你呢?你除了愛酒瓶,還愛什麼?」
我很震驚,沒想到兩個斯文美貌的女人,說話像比劍,利刃下割痕至深,血肉橫飛。
「那是我的事。」
「你如果有志氣,就該離開他,把酒戒掉。」
「哈哈哈,你倒為我好。」
「我們不必再談了,再說下去也是沒結果。」
「他遲下也會拋棄你,我就是你的前身。」
「你放心,我會照顧自己?」那時髦女郎站起來離去。
她呆在那裡。我為她難過,我靜靜搬到她對面坐。
「放手。」我輕輕說。
她垂下雙眼。
「優雅地結束一段關係是很重要的。」我再提醒她。
「說時容易做時難。」她苦笑。
「城裡的公子哥兒多著呢。」我說。
「我從來沒有看過別的男人。」她沮喪的說:「十年苦戀,沒想到有這種結局。」
「種瓜得瓜,」我取笑她,「種苦瓜得苦瓜。」
她澀笑。
「他恃著嬌生慣養,要什麼有什麼吧?」
她萬分詫異地抬起頭來,「不,你在什麼地方聽來的傳言?他沒有錢,他是個詩人,沒有工作,一直很窮,當初我父母反對得激烈,就因為他不能養家。」
我傻掉。有沒有聽錯?那麼多標緻的女人為詩人爭風?我得馬上回家看報紙查黃頁找詩社加入。
「也許父母是對的……我被他們趕過出來,後來父親去世,母親才叫我回去,我們終於結了婚,嫁妝太過豐盛,引起他不快…對不起,我說得一團一團。」
太出乎我意料之外,原來事實剛剛相反。
我瞪著眼睛。
「我甚至叫傭人司機叫我太太,不要叫小姐,以便顧全他的自尊心,但是沒有用。」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。
我不知說些什麼。
她揚手叫侍者過來,吩咐要酒。
才下午兩點半,就開始喝。
「你說得對,盡力之後,就該放手。」她喃喃低語。
我打電話回公司告假。
她捧著酒杯,忽然問我:「你是誰?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誰。」
「我是一個朋友。」
「真的……朋友?」
「你有許多朋友,陸醫生也是其中一位。」我說:「事情不會太壞,不必抱牢酒瓶。」
她憨笑,「五花馬,千金裘,呼兒將出換美酒,與爾同消萬古愁。」輕脆稚氣的聲音故作豪放。
我笑出來,「誰教你背會這些?」
大約念中學就戀愛了,十年也難不倒她,至今不過二十六七。
「我們是中學同學,十多歲便鬧戀愛,父親把我送出去讀書好避開他,但是我偷回來好幾次,根本沒念成大學。」
我說:「這是前世的事,我看過一本叫《尋夢》的小說,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糾纏完全由於前世的因果。」
她搖搖頭,表示不明白。
我說:「緣份到盡頭,你自然會得忽然醒覺,魔咒解除,你會問你自己:怎麼攪的?我會為這個人哭?像一場夢一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