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虹的眼睛睜得更大,「真有這種事?多麼巧合。她姓什麼?」
「姓卜。」
立虹想了一憩,「沒有哇,我們公司裡沒有姓卜的。」
「卜慶芬。」我說。
「卜慶芬?」她不置信,「你的新女友是卜慶芬?」下巴幾乎沒掉下來。
「是的。」
「什麼?卜慶芬是萬輝公司最年輕的經理,都傳說她明年又要升級了,她同你現在是朋友?」
我莫奈何的點點頭。
「你是怎麼認得她的?!她怎麼會看上你?」立虹大驚失色。
我不便透露太多,對慶芬,我也得公平。
「她怎麼有時間談倩說愛?她怎麼會把時間浪擲,你當真沒誇張?」
我說:「我們此刻正在約會。」
立虹猶如鬥敗公雞似,喃喃說:「不能置信,不能置信。」
立虹走火入魔,有事業就不能有家庭?
我盡朋友責任勸她幾句,「立虹,私人生活也很重要,你也不必為事業整個人躺下來。」
「卜慶芬?她同你走?我們都以為她生命中不會有男人的了。」立虹還在震驚。
也許,也許那只是她的外表。
我笑一笑,「立虹,上班的時間到了。」
我送她返公司。
這件事有個結局,我很高興,我自由了。
回到公司,我打電話給慶芬。
聽電話的,正是她本人,根本是,地位越是高,越應該禮賢下士,大大方方。
「慶芬,明天晚上,到舍下吃頓飯如何?」
「是不是見伯母?」
「唷,那我得準備一番。」她笑。
她就是這麼可愛,已臻化境的人都如此。
我安安樂樂的放下電話,把雙臂枕在頭後面。
也許十年後認識正虹的男人也會像我這麼有福,但不是現在。
也許十年前認識慶芬的男人是最倒霉的男人。
一切都是機緣巧合在作怪。
我翻一個身。
我在想怎麼同家人開口,說甩了一個女強人,又來了一個更強的強人?
抑或說:這個才是真正的女強人,與眾不同。
不過不要緊,這些都是細節,我可以應付。
我在等待看明天慶芬到我們家來,父母驚喜的表情,我很滿足,很高興。
醉女
第一次見她,她穿著襲黑色長裙,露趾掠皮高跟鞋,拿一隻作蝴蝶結形的晚裝手袋,化柱很整齊,秀髮如雲。
但她不是站著。
她躺在大堂入口處的一張長凳上,把手袋枕著腦袋,睡得香甜得很。
每個走過的客人都朝她看去,再好修養,也禁不住露出詫異及不以為然的目光:怎麼一回事,太過份了,喝多了還是怎麼的,太沒有節制控制,淑女不是這樣的,怎麼連面子也不顧,背地裡做什麼沒人知道不打緊,大庭廣眾之間,不能丟人啊。
但是她悠然地躺著,雪白肌膺,五官姣好,她可不理別人說什麼。
我的女伴頓時竊竊私語:「這是誰?大膽妄為。」
我微笑,「多麼浪漫。」
女伴鼓起嘴唇,「這種事,發生在別人女朋友身上,叫浪漫,發生在你女朋友身上,叫無稽。」
是嗎?如果我的女伴在酒店大堂醉倒,我可得問問自己,為什麼我不能使她快樂,我失敗在哪裡。
女伴推我一下,「走吧,看什麼熱鬧?」
我臨走再看那女郎一眼。
她的面孔是靜止的,沒有憂慮,嘴角甚至帶一線笑意。
我們去取車,回家途中,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外國新聞雜誌中看過的一幀照片。大約是五十年代吧,一個妙齡女子跳樓身亡,遺體壓在一輛汽車上面,記者在第一時間趕至現場拍下照片,那女郎表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寧靜,雙目輕閒,嘴角帶笑,小帽子整齊地在頭上,手套乾乾淨淨,穿襲夏天裙子,美麗得很,不見恐怖。
圖片說明道:她彷彿睡著了。
剛才那醉女,就給我同樣的感覺。
也許她靈魂經已出竅,去到遠方……
我默起一枝香煙,聽到女伴問我:「不開水撥?下雨呢。」
我才發覺在下緊緊密密的雨。
我送她到塚。
她以一個很嬌媚的姿態轉過頭來,熟練得恰到好處地問:「上來契杯咖啡?」
我輕輕吻她的臉,觸到一陳脂粉香。「改天。」我說:「我還得回去看看明天開會要整理什麼文件。」
她聳聳肩,略為失望。
「再見。」我說。
她也說再見。
兩不拖牽。像我這種男友,她不知有幾許,似她這等女伴,我也要多少有多少。大家在花叢散步,賞心悅目。我喜歡懂事的女人。不必才高八斗,亦不必貌若天仙,只要識事務,大家愉快即可。
我開車回家,雨很急,在轉角上我發覺我不是在回家途中。
我正向酒店駛去。
怎麼會這樣?我吃驚。
我是要回去看那個女郎啊,這不是好奇心,這已經是一份罕有的感情。
我趕到時,領班與幾名待投正在滿頭大汗催她醒來。
見到我,他們如釋重負:「關先生,你可認識這位小姐?醉得好厲害,我們要打烊了,不知如何是好。」
我蹲在她面前,輕輕拍她的面孔:「醒來,醒來。」
她轉一個身,繼續她的美夢。
真令人羨慕,這麼豁達,這麼懂得享受。人生幾何,對酒當歌。原應如此。
我問:「她來時沒有伴?」
「不知道。」領班說。
我用一小塊冰輕輕在她額角上磨,她睜開雙眼,又闔上,是怎麼樣的一雙星眸啊。這個女人,在全神狀態,不知有多麼動人。
我托起她上身,使她坐起來。
就在這個時候,一個司機模樣的中年男子趕至,氣急敗壞的說:「太太,你在這裡!」
太太。我大大失望,原來名花經已有主。自然,如我覺得她動人,其他男人也早已發現這一點。
我問:「車子在樓下?」
司機滿頭大汗,「是。」
「來,我替你扶她下去。」
女郎並不重,我索性打橫抱起她,急步走下樓去。這是最可愛的一堆泥:爛醉如泥。
她身上並沒有太重的酒味。
司機打開車門,我把她放在後座,輕輕替她撥開頭髮,然後再關上門。
「謝謝你,先生。」司機感激的說。
他把豪華黑色大轎車開走。
這種故事在大都會中也並不罕見。
她雖然結了婚,生活得十分豐裕,但卻不快樂。
要一個美麗的女人快樂,是很艱苦的工程。
因為長得美的緣故,她們總想得到多一點,是以特別不容易滿足。嫁人要嫁得好,工作上又想過人一等,交朋友希望他人多多遷就,不知不覺間,一蹉跎,年歲是不留情的,憔悴下來,比普通人還不如。
這種例子見多了,才覺得做一個健康的平凡人最幸福。
我在路上頗站了一會兒才離開。
套句陳腔濫調,她是「謎一般的女人」。
總有辦法查到她是誰。
以後的一段日子,雨水很多,總是下雨。特別多異性叫我管接管送。女人是水做的,混在雨中,化為一堆,那不行,我樂意充護花。
她們都不喝酒,一部份尚認為淑女只應喝橘子汁。另一些較為豪放的也止於啤酒。能夠喝烈酒的,多數為交際應酬而練得好酒量,喝酒也成為種手段,不會平白喝醉。
酒這種東西真是。酒人愁腸,化作相思淚,我曾經一度,天天契得爛醉,開頭是號淘大哭,隨後便昏迷不醒,同樣是醉,因是魯男人,醜態百出,混身酒味,非常不堪。
醉了一陣,事情並無好轉,漸漸忘記傷心事,繼而戒了酒。此刻想轉來,連為什麼而醉都忘了,事後總覺不值,我不是無悔的人,太過自愛,不能墮落。
特別羨慕瀟酒不羈,不顧一切糟蹋自身的人。像這個女郎,說躺下就躺下,沒有明天,不畏人言。
我因決定正式過一種保守自在卑微愉快的生活,故此特別嚮往暫短流星般淒麗的悲劇。我不敢參予,但樂意觀賞。
當我們再度相逢,我如遇知己般迎上去,也是意料中事。
她不認識我,自然。
當時她坐在一桌紳士淑女間,盛裝,仍然穿黑色,烏黑頭髮上束一綰鐵石梳。
誰是她配偶呢?我張望,不能肯定。
我向我女伴,「那邊的人,你認識嗎?」
她轉頭看。「我只認得右邊第三個男士,他姓陸,是位牙醫生。」
「那穿黑的小姐,是他妻子?」
「不是,陸醫生還未結婚。」
轉眼間,姓陸的牙醫邀請她跳舞。我同女伴說:「你眼睛化粽彷彿糊掉了。」
她飛進洗手間去重整儀容,我則下舞池。
我向陸醫生的肩膀拍一拍,向他借舞伴,他愕然,不得不退下。
那女郎抬起頭來,瞇著眼睛朝我看來,那媚態令人震湯,但一眼便看得出來,她已經喝了許多。
「你好。」我說。
「你是誰?」
「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名字,你是否記得我是誰?」
她忽然笑起來,如花枝亂顫,「記得你?記得你?」
我不明白她為何會笑得這樣,不禁愕然。
隨即她悲哀的說:「你又會記得我嗎?」
情緒轉得如此的快,一定又醉了,不過還不致倒在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