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買兩套衣服兩雙鞋子,輪流穿,脫下來連肥皂水浸在一隻塑膠桶內,三天後拿出來沖淨搭在水汀上晾乾,一星期換一次。
奇怪,那樣長期地簡陋,也不是不快樂的,沒有電話,沒有電視,照樣過日子。
四年下來,人變成一個標準苦行僧,重視精神生活,物質慾望減至最低。
小田想了想,頗樂意接受這個挑戰。
也許留學生活會將她徹頭徹腦地改變,為什麼不?她樂意付出代價來求進步。
甄小田心安理得睡去。
許久沒有睡得這樣舒暢,夢中看見自己躺在白色圍欄小床內,還是個嬰兒,母親通體那樣親吻她,媽媽柔軟的嘴唇碰在皮膚上的感覺實在太好太好了,小田伸出手,緊緊摟住媽媽。
媽媽,媽媽,求你祝福我,我此刻要嘗試走一條新路,需要勇氣、力量、耐性,請幫助我。
小田醒來了。
她出外處理一些最後事務,到銀行去把戶口轉到加拿大,領取飛機票,以及到保險箱把母親留給她的一點首飾取出。
要走了,幾時回來是個未知數,心情不知多麼恍惚,但一片濃霧已去,現在她至少知道應該向前走。
小田看看雙足,決定去買兩雙球鞋,反正要走,設備齊全,武裝起來,走得舒服些。
回到家,已是下午,時間過得真快,好比流水,一去不復回。
電話鈴響個不停。
是珍妮,「今晚六時在棕櫚餐廳恭候。」
小田很感動,珍妮倒是言出必行。
她淋個浴換件衣裳便去赴會。
下次洗這些衣服,已在多倫多。
棕櫚餐廳是一個好去處,小田喜歡那個酒吧,調酒師十分體貼,總把好酒留下一點給小田。
「告別派對一定要玩得開心點。」她說。
朋友逐個逐個來,珍妮真有辦法,舊同事全都給她面子。
然後,酒過三巡,大家致送紀念品,珍妮真實際,送上大銀行本票一張,面額是三千加拿大元,
小田無論如同不肯收下。
大家開始喝倒采。
小田淚盈於睫。
珍妮把本票塞進她口袋裡。
小田哽咽道:「珍妮,曾經一度,我還以為你是奸人。」
「不要緊,直至今日,我仍把你當壞蛋。」
她們緊緊擁抱。
派對在十二時過後唱完情人再見才散。
頗喝了一點酒,小田躑躅還家。
在樓下,她又碰見那狀若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女。小田笑笑坐她身邊,「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煩惱,不過聖經說,今日的憂慮今日當已經足夠,明日?管它呢!」
少女說:「你進步得真快。」
小田用手抹一抹疲倦的臉,「到今日我才發覺,勇敢的人也會哭,不過哭完之後立刻站起來,而懦弱的人,從此就躺著不再動彈。」
少女只是笑。
小田對她說:「謝謝你給我鼓勵。」
「鼓勵你的相信不止我一個人。」
小田承認,「是,我比較幸運。」
「讓我們說再見吧,我將有遠行。」
小田吃一驚,「我也是。」竟這麼巧。
「那麼,我們就在今夜話別。」
小田怔怔地,但是,她還沒有說出她的故事。
少女說,「祝福你。」
「我也祝福你。」
那一夜,小田理理東,理理西,眼看著天亮起來,她咬緊牙關,抽起行李,到樓下把鑰匙留給司閽,叫部計程車離去。
到了飛機場,她把行李送進關,到餐廳去吃早餐。
她只叫了一杯黑咖啡。
正無聊地轉動杯子,忽然看到一張熟悉面孔,小田怔住了,是那個少女
她是真人,她不是甄小田的幻想,她在白天出現了。
少女在該剎那也看到了甄小田,她身不由主地站起來,詫異地笑,用手指著小田,「你是真人!」
小田駭笑,原來她倆均誤會對方是精靈,不是人。
她們握住對方的手。
「你到什麼地方去?」少女問。
小田答:「我去加拿大升學,你呢?」
少女黯然低頭,「我去美國就醫。」
「呵,」小田聳然動容,「什麼病?」
「心臟。」
小田要到這個時候才明白少女為何深夜獨自在山坡呆坐,太不幸了。
可是她在患難中還能照顧別人,真正難得,上天一定保佑她那樣的人。
比起她,甄小田簡直不算有煩惱。
小田汗顏,「對不起我竟對你無病呻吟。」
「沒關係,我與你談得很愉快。」
小田說:「我希望你早日康復。」
「這是我住址,有空寫信給我。」
「一定一定。」
這時,少女的親友過來叫:「玉珊,玉珊,要上飛機了。」
小田目送少女離去,仍然羞愧,真不該誤會生活沒有希望,看人家多麼積極。她看一看表,也該上飛機了。
那邊有新生活新朋友等著她。
妙筆
時代進步,宇宙公司每個高級職員的辦公桌上都有部私人傳真機。
好處是門一關,沒有人看得到他們收到的文件,作用同私人電話一樣,維持私隱。
那是一個星期六早上,辦公室比較空閒,桂芝正在喝咖啡看報紙,隔壁房的王留芳敲門,「桂芝,請你過來一下。」
桂芝聽見留芳的聲音怪怪的,立刻站起來走到她房間去。
留芳指著傳真機,「請看。」
桂芝順手撕下紙張,一看,是一封信。
「留芳,仰慕你的丰姿已不止一朝一夕,總是暗暗地留意你一動一靜,開會,在走廊,甚至在電梯裡,都時常會得遇見你,卻不敢開口說一句話,有一日,我會提起勇氣,約會你。」
桂芝抬起頭來
寫得多麼好的
沒有一個白字,文筆通順流麗、誠懇、充份表達了他的意思。
桂芝是宇宙廣告公司的中文創作主任,她當時以專家口吻說,「這是一支妙筆。」
「我也會那麼說。」留芳承認。
「誰寫的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你不知道?」桂芝大奇。
「有人知悉我私人傳真機的號碼,開始傳這種信給我,這已是第三封。」
「前頭那兩封呢?」
「沒留下來。」
桂芝好奇心被勾起來,「這是你的暗戀者呢。」
留芳嗤一聲笑,「此刻誰還會暗戀人?不要開玩笑了。」
桂芝揚揚信,「他。」
「你看到署名沒有?」
「看到,是希臘字母△,達爾他,三角。」
「我們稱他為達爾他先生吧。」
「打算回信嗎?他留著傳真號碼。」
留芳訕笑,「人家不過是開玩笑,我貿貿然回一封信過去,笑死人,他用代號,我用真名,划不來。」
「你可以叫自己奧米茄。」
留芳笑而不語。
桂芝說:「即使是玩笑,也十分新鮮。」
「不知是這幢商業大廈中哪一個頑童興出來的新玩意。」
「或許人家真的仰慕你。」
留芳歎息一聲,「像我這樣的白領女,整個銀行區有十多廿萬個,有誰會仰慕我。」
「為何妄自菲薄。」桂芝訝異。
留芳淡笑,「事實如此。」
桂芝忽然說:「我代你覆信給達爾他先生。」
留芳恢復神采,「你哪來的空!」
桂芝回到自己房間。
她拿起筆就寫:「達爾他先生,在這個狗一般的生涯裡,我們唯一的盼望,不外是愛人,或是被愛,兩者感覺都使我們平凡勞苦的生活閃亮。」
桂芝代留芳署名。
她歎一口氣。
渴望被愛是真的。
或是愛人。
大學時期桂芝暗戀一個英俊不羈的高班男生,他要畢業了,臨走之前擔任戲劇演出,桂芝去看他排練,他有意無意與她打情罵俏,那是桂芝畢生難忘的快樂時光,半小時後離開後台,她落下眼淚。
以後桂芝見過他一兩次,真沒想到他會成為一個好丈夫,養了兩個孩子,過著平凡的婚姻生活。
至今想起那個下午,桂芝仍然會把臉枕在手臂上沉思回憶。
那真是一個美麗的下午,桂芝相信她的臉一直是紅緋緋的。
都過去了,她是苦學生,此刻正為生活掙扎奮鬥,哪裡有閒情搞羅曼史。
況且,對象也難找,公司裡的男士們,不是認作了兄弟,就是認作了敵人。
桂芝按下達爾他先生的傳真號碼。
他很快會收到這封信。
星期天是休息日。
桂芝同姐姐說:「星期天真是惆悵天。」
比她大三歲的姐姐前年結了婚,去年養了一個女兒,才五個月大,雖有保姆,也忙得焦頭爛額,聽見妹子如此感慨,茫然,莫名其妙地說:「惆悵?我只希望可以多睡一個半個鐘頭。」
姐姐無法瞭解妹妹,妹妹也無法瞭解姐姐。
各人的要求不一樣。
桂芝在雪白的小小公寓內伸個懶腰,仍然覺得無限惆悵。
如果能夠忙得一點餘暇也沒有,忙得連傷春悲秋也來不及,倒也有好處。
只不過忙歸忙,姐姐也有姐姐的煩惱——她十分願意留在家中親手照顧孩子,但是產假過後必需回到工作崗位,因為姐夫一份收入不夠開銷。
據說為此吵過好幾次。
日常生活真折磨人。
姐夫是不大有出色的好好先生,上班下班看報紙,已經好算一天,添了幼兒之後,所有煩惱都升到表面,他應付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