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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頁     亦舒

  撐著起床,已接近中午,腦海裡兩把聲音仍在爭持:「去,快上路,四年晃眼就過,拿了學位一定有新發展,堅強一點。」

  另一把聲音卻說:「不能去,放棄現有的去追求未知數,未免太笨,你不會成功,屆時年紀已經老大,得不償失。」

  小田深深悲苦,她願意得到第三者的意見。

  她努力地振作起來,撥電話給從前營業部的同事珍妮,想與她詳談一下,電話接通了,小田體貼地問:「你有沒有五分鐘,可以說幾句嗎?」

  那珍妮說:「我正想找你,你知不知道那威廉斯多壞?洋人有時真禽獸不如——」一直訴苦訴下去。、

  要到二十分鐘後。小田才有機會說:「對不起,我有事要出門去。」

  那珍妮才啪聲掛線。

  小田苦笑,沒想到送上門去被珍妮當作出氣對象。

  世人便是這樣,自己的煩惱才是真正的煩惱,哪真會有心思去理會別人。小田仍不放棄,她換了衣裳出門去散心。

  獨個兒坐在茶座上,更加寂寞,幾乎想落荒而逃,好立刻回到家中,鑽進被窩,不問世事。

  她碰見了一位漂亮的伯母,問候一番,閒聊幾句,通通是門面話,不著邊際。

  不知伯母有無心事,即使有,小田也幫不到她,因為她也不能幫小田。

  人與人之間的疏離,可見一斑。

  此刻,小田最希望馬上可以找到一個好對像結婚,組織家庭,生幾個孩子,鬧哄哄地過日子。

  世上自有幸運的女子,但那不是甄小田,小田還要獨自走一條很長的人生路。

  行李已經收拾好,二十二公斤,不多不少,公寓在十多天後也得交給新業主。

  故此在家小田天天穿那件白色常服,省得煩。

  晚上,她又忍不住出去乘涼。

  那少女比她早到。

  見到她,向她點點頭,「又是你。」

  小田大膽地走過去,月色下,那少女有不食煙火之美態,清麗脫俗。

  少女問:「你心中有疑竇?」

  「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,」小田垂頭,「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工作。」

  那少女端詳她,明澈雙目似非人間所有,「胡說,你還有青春有健康,這是人類寶貴的資源。」

  她說下去:「有這兩樣,你便可以去追求更多,世上沒有什麼是唾手可得到,總得放時間心血下去。」

  講得這麼勵志!

  小田卻歎口氣:「我覺得前路茫茫。」

  少女笑了,「誰看得清前路?別擔心,人人都不過是走一步算一步。」

  這其實是很普通的安慰語,但小田聽了就是受用,半晌她說: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同是天涯淪落人。」少女很會套用舊詩詞。

  「你?」

  少女訕笑,「不然深夜跑出來坐在此地幹什麼?」

  她又有什麼故事?

  想聽人家的故事,必須先把故事告訴人。

  小田說:「沒有人會比我更慘,我失戀失意失業。」

  小田哭了。

  「那是一個不值得的男子,從頭到尾未曾欣賞過我的優點,我不是沒有好處的,我性格鯁直,不耍花槍,我勤力用功、孜孜不倦,我外型也長得不錯,整潔大方,可是更沒有一樣合他的意。」

  少女詫異,「當初怎麼會在一起?」

  「那一年他十分失意,大概想找個人安慰吧。」

  「你已盡責,你不欠他。」少女老氣橫秋。

  小田漸漸心寬,的確是這樣。

  「那是他的損失,將來他會知道。」

  小田有點激動,「你是誰,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心事?」

  少女笑笑。

  小田哽咽,「誰派你來安慰我?」

  「夜深了,我們明天再談吧。」

  那夜她睡得不錯,那少女正幫她解開心頭之結。

  一早有人來按鈴,卻是珍妮,提著公文包,氣急敗壞,「這樣的大事不告訴我們!」

  小田看看她,「誰告訴你的?」

  「史蒂芬的妹妹在加拿大公署做事。」

  「呵,是她。」

  「我九點半要開會,只能說幾句,什麼時候走?」

  「月中。」

  「該死,到現在才告訴我,幸虧還來得及幫你搞一個送別會,我在多倫多有親戚,我會叫他們來接你飛機——別說不用,人生地疏,不宜倔強,這是他們的姓名電話址,你好好保存。」珍妮一口氣說完,然後笑了。

  「羨慕你,」珍妮感喟,「可以丟下一切去讀書。」

  「羨慕,我?」

  「當然,念的是什麼科目?」

  「商業管理。」

  「回來就是管我們這些人。」珍妮佯裝酸溜溜。

  被珍妮這麼一逗,小田樂了。

  珍妮看看腕表,「我不能久留,我們電話聯絡。」

  她挽著公文包匆匆而去。

  誰說甄小田沒有朋友,只不過人人都忙而已,他們都還沒有忘記關懷別人的藝術。

  小田攤開珍妮給她的字條,上頭寫著:關世清,男,廿八歲,未婚,宇宙廣告公司主管,多倫多容街七十號三樓,電話及傳真號碼……

  小田看到一線曙光,也許這些日子來她太過自閉,孤立了自己,以致胡思亂想。

  應該出去嘗試接觸朋友,一個不對,再嘗試,直至找到知已良朋。

  小田握緊拳頭,著實振奮了一會兒。

  下午,新業主帶著裝修師傅看房子。

  小田反正有空,招呼他們進屋。

  新業主是個中年婦女,她說:「甄小姐人真好真大方,房子賣得便宜了一句怨言沒有,難得。」

  小田笑出聲來,「我半夜三更起來槌胸後悔你們不知道。」

  那位太太說:「這份幽默感更加矜貴,甄小姐,我兩個女兒都在多倫多大學唸書,你要是不嫌棄,做個朋友如何?」

  噫,又多了兩個朋友。

  小田在心中喊:媽媽,媽媽,是你在暗中照顧我嗎?

  「甄小姐,這是她們住址電話,聽說今年宿舍很擠,她倆現住的公寓有一間空房,很近大學,要不要替你安排搬進去?」

  小田正為住宿問題擔心,聽到這個好消息,連忙說:「一定一定,我求之不得。」

  「我叫她倆去接你飛機。」

  小田這時決定接受每個人的好意,「我乘CX八OO班機,十六號上午七時半到。

  在外靠朋友,將來有機會再報答別人也就是了。

  小田那日只覺神清氣朗。

  抬起頭,她才發覺天色蔚藍,呵低頭太久了。

  那天晚上,她到斜坡散步,不知不覺間那少女在她身後不聲不響出現。

  是人家先開口:「你的氣色好多了哇。」

  小田摸摸面孔,「看得出來?」

  「相由心生,故喜怒形於色。」

  「小姐,你是誰,可能把姓名告訴我?」

  「比起你,我十分不幸。」少女顏容慼慼。

  小田吞一下涎沫,她到底是誰?

  少女隨即問:「你的困境好像已獲進展?」

  小田答:「多謝你關心,一步一步來。」

  少女笑,「你毋須擔心,船到橋洞自然直,將來回想到今日的彷徨矛盾,當會一笑置之。」

  「我會有那一天嗎?」

  「我看好你,」少女很有把握,「你是個努力向上的人。」

  小田也笑,「我們萍水相逢,沒想到你會給我那麼多鼓勵。」

  少女答:「陌生人對陌生人才客觀呢。」

  小田問:「你呢,你有什麼困難?」

  少女垂頭,「真不知道從何說起。」

  「試試看。」

  「改天吧,改天再說。」

  小田當然不使勉強她。

  少女站起來離去,小田眼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前邊那幢舊房子裡,不是沒有詭秘意味的。

  小田抬起頭,看到星空裡去,媽媽,媽媽,求你在天之靈照顧我。

  小田忽然似覺得有人輕輕撫摸她的頭髮,似足母親溫柔的手,但那也許只是陣風罷了。

  她緩緩站起來,輕輕歎口氣。

  誰知小田一亮相便嚇壞了坐在對面長凳上的一對情侶,那男的比女的膽子還小,聲音顫抖,指著小田問:「你,你,你是什麼東西?」

  小田沒好氣,本想惡作劇嚇他一下,只怕嚇破他的膽,於是大聲吆喝:「我是人,你才是東西。」

  那男的才緩和過來,「小姐,人嚇人,沒藥醫,你穿個白袍,又披著頭髮,這……」

  還沒把話說完,那女的已拉著他急急離開。

  小田這時才有空打量自己,實在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。

  白色輕飄飄的寬袍,長髮也沒束起,臉色大概也欠佳,忽然之間在慘綠幽暗的路燈下站起來,不嚇人才怪。

  回家好好睡一覺吧。

  去定了?

  去定了,讀完四年,考得一紙文憑,再從頭來過。很多人會以為她此行是去找對象,猜測得不錯,有好的人,為什麼不要?大可一邊進修,一邊戀愛,不過天下想必沒有這樣理想的事,只要拿得到文憑,也不枉此行。

  許多少年人十六七八歲就孤身上路了。

  小田時常懷疑他們不知如何照顧自己,需知生活是最最煩瑣的一件事:誰替他們買肥皂牙膏,誰為他們釘紐扣熨衣服?不可思議,奇是奇在人走出來,也不見得特別邋遢,可知小田也會習慣那種生活。

  為著讀書,一切從簡,聽留學生們說,肚子餓了,買一罐煉奶或是果醬,打開了,用匙羹掏了就往嘴裡送,因有目的,不以為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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