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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頁     亦舒

  本來講好由姐夫的姐姐來照顧孩子,後來一看,不但體力不足,手法也落後,只得另找保姆,這樣一來,她必需繼續工作,把原來計劃完全打亂。

 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。

  姐姐說:「這樣愛她,有時候也後悔生她。」落下淚來。

  桂芝愛莫能助,她何嘗不偷偷哭泣,想到老來無伴無依,人生漫無目的,便足以哭一大場。

  做人真是難。

  第二天回信來了。

  「留芳,沒想到你會回我的信,看到你署名該剎那,我耳畔有輕輕嗡地一聲,靈魂悄悄脫離肉身,愉快地浮游在半空一會兒,然後才興奮的落下來,謝謝你給我帶這樣的感覺,達爾他。」

  留芳駭笑,「桂芝,你寫了什麼樣的信給他?當心玩出火來。」

  「不會,」桂芝肯定,「他只不過是一個極端敏感的人,這種人通常十分自愛,不會越軌。」

  留芳說:「別太熱情,我不想人誤會,王留芳是一顆寂寞的心。」

  「你不寂寞?」

  留芳說:「我寂寞,但是不想人知道我寂寞。」

  桂芝笑了。

  中午出去吃飯,整個電梯裡擠滿蒼白憔悴疲倦的人,誰,誰是達爾他?

  他是認得王留芳的,但他不知留芳的信另有操刀人。

  那天下午,桂芝這樣寫:「時光如流水,一去不復回,你有沒有理想?我有,我曾追求我的理想生活,可惜不為命運所喜,現在,我恍如十分甘心的樣子,過著乏味辛勞又沒有太大前途的日子。」

  這封信無疑太悲涼了。

  桂芝考慮很久,都沒有把它放進傳真機。

  直在下班時分,她才決定把它傳送出去。

  這的確是她肺腑之言。

  希望達爾他看得懂。

  下班時分,銀行區人潮湧湧,華燈初上,過馬路的人匆匆忙忙由這一邊跑過去那一邊,不知從何處來,也不知又要往何處去。

  桂芝站在一旁看了許久,沒有走到那邊去,亦沒有回到這邊來。

  每次失意,她都喜歡隨人潮過馬路,試試看,蠻有目的的樣子,走過去,又回來,走那麼十來廿回,想不通的事也就忽然明朗。

  像失戀就失戀好了,像孤獨就孤獨好了,找個筆友有什麼不好?

  世上也許只有達爾他才知道桂芝是寂寞的心。

  第三天一早回公司,桂芝逕自入留芳的房間去看信。

  達爾他沒令她失望。

  「生活就像一匹淡灰色的絹,點點色彩,靠我們自己的手揮筆添上,告訴我,此刻你心中至盼望的是什麼?」

  桂芝連台上文件都不看,連忙回復,她有點著魔,忘卻達爾他仰慕的對象是王留芳。

  「我?我的願望其實十分卑微,但是卻不容易實踐,我盼望與一位志同道合的異性一起在伊利莎白皇后輪上度假,我有一點節蓄,但是找不到人。」

  桂芝長長太息。

  甲板上永遠有最好的月色,靠在圍欄上,同他說:「我愛你已經多年,你不知有多少多少年,夢中時常感覺到你柔軟的輕吻,同真的一樣。」

  但是八時三刻已經要開會。

  近來精神不大集中,靈魂時常出竅,留下肉體端座椅上,掛著禮貌虛偽的微笑,與客戶周旋,她多想把軀殼也帶走,可惜經濟情形不允許她那樣做。

  那個會一開開到中午。

  留芳笑嘻嘻等她出來,遞給她一封信。

  是達爾他君寫的:「我們可以見面詳談嗎?」

  留芳指著桂芝,「看你怎麼去擺平這件事。」

  「現在還不是見面的時候。」

  留芳問:「你們兩位的信可否給我看看?」

  桂芝笑。

  「不如索性告訴他你並非王留芳。」

  「你放心,我不會使你的名譽受玷污。」

  「我有種感覺,我的名譽在你筆下已經大告而不妙。」

  桂芝還是笑。

  「當心,達爾他可能是個狂人。」

  「那麼我也是個汪人,我像不像個狂人?」

  留芳笑,「我不肯定,我在月圓之夜沒有見過你。」

  達爾他,也許是她們的同事,也有可能是該幢大廈其它洋行的職員。

  大概廿多歲年紀,斯文、敏感、收入不高也不低,寂寞,對感情生活有憧憬,但卻膽怯,不敢進取,換句話說,桂芝與達爾他君有太多相似之處。

  他要求見面。

  桂芝覆他:「讓我們再多通幾封信,免得見了面後悔。」

  回信:「我已經見過你,你的外表同內心一樣吸引我。」

  桂芝覆他:「我內心,你怎麼會知道我內心世界有什麼風景?那是隱蔽幽暗的一個地方,並非好去處。」

  回信:「總得有人去點亮燈,與你談談如何重新裝修你的內心。」

  「我喜歡的顏色是灰紫。」

  「白色比較明麗。」

  桂芝笑出眼淚來。

  是誰,達爾他究竟是誰?

  這幢大廈裡人人西裝煌然,英明神武,有誰會同他一般傻氣?

  假使桂芝的世界果真是灰紫色的,那麼,達爾他君的信添增了點點虹彩。

  「我們該開始約會了吧。」

  「我還沒有準備妥當。」

  「那我不再催你。」

  「可否告訴我,你如何在芸芸眾生中認出我?」

  這次,達爾他的信隔一天才來。

  「是一個雨天,每個女郎都怨天尤人,慌作一團,用報紙或手袋遮雨搶過馬路,只有你,一派鎮定,對惡劣天氣處之泰然,不徐不疾走向車站,該剎那,我想我經已愛上你。」

  桂芝抬起頭。

  王留芳是英國留學生,在英國生活過的人哪裡會得怕下雨,當然比別的女子瀟灑。

  達爾他真有鑒賞力。

  桂芝覺得留芳應該見見這個人。

  同留芳說起,她斥責:「看,我怎麼警告你?不聽老人言,吃苦在眼前。」

  「見見面無所謂。」

  「發什麼瘋。」

  「或許達爾他就是你在尋找的那個人。」

  「你去見他好了。」

  「我陪你去。」

  「我沒有你那麼空,還有,我勸你停止這個遊戲。」

  「達爾他的信寫得太好,我不捨得放棄。」

  「那麼告訴他,你不是王留芳。」

  桂芝不敢,她怕事情一拆穿,達爾他不再來信,

  「桂芝,真沒想到你會這樣無聊。」留芳挪揄。

  「我也沒想到。」桂芝頹然。

  「彼得張一直想約你,你為什麼不同他做朋友?」

  桂芝笑笑,「我要是喜歡那種類型的男子,孩子都快進中學了。」

  留芳歎息,「真的。」

  「沒有幾個女人的婚姻是幸福的,不信你算一算,數一數。」

  留芳不以為然,「我的嫂子與弟婦都嫁了好男人,從未上過一天班,衣食無憂。」

  「她們快樂嗎,」

  「精神十分緊張,一天到晚擔心會失去這樣的好男人。」

  桂芝與留芳都搖頭苦笑。

  桂芝說:「我只想找一個有情趣的伴侶,能引我笑那種。」

  「還要很愛你吧。」

  「那當然,不然他幹嗎要讓我笑。」

  「準備丫角終老吧,這樣的對象何處覓?」

  「所以叫你見一見達爾他君。」

  留芳已不是那麼固執。

  桂芝打鐵趁熱,「我把他的信給你看。」

  留芳讀過那封關於下雨天的信,抬起頭來,看看天花板良久,「下個星期吧,我可以見他。」

  桂芝相當開心,如憑她的妙筆,撮合留芳與達爾他君,當是一件美事。

  當夜她寫信給達爾他:「筆友到最後總得見面,下星期你什麼時候有空?」故意輕描淡寫。

  回信來了。

  「下了班我總到牛與熊去喝上一杯。」也十分鎮定。

  「星期四,五點鐘。」

  「好!」

  然後桂芝就緊張起來了,她聽到她的胃液攪動,額角冒汗,像小時候去試場一樣。

  結果因為體力超支,通常大病一場。

  這次還是為別人,真不值得。

  她跑去通知留芳。

  留芳也緊張起來,「那,我穿什麼衣服好?」

  「他沒說。」

  「你說呢?」

  「隨便什麼好了,你一向穿得最得體。」

  「不,不,桂芝,給一點提示。」

  「穿那套灰紫色的手洗絲。」

  「好主意,涼鞋還是皮鞋,穿不穿絲襪?」

  桂芝說:「別瑣碎,做回你自己。」

  「自己?我早已在文件中迷失了自己。」

  「同達兩他說吧,他是一個很瞭解很體貼的人。」

  「真的?他會明白?」

  桂芝感慨,「你真幸運,」她把一隻文件夾子遞上去,「這是達爾他與我寫的信,你看看熟,談話有內容。」

  「我不敢去見他,他把我想得那麼好,我怕他失望。」

  「瞎說,你一定要去,否則我同你拚命。」

  「好好好,我去。」

  桂芝有種感覺,留芳同達爾他會一拍即合。

  她看看自己,我呢,她問:我又有誰?

  她訕笑。

  「留芳,星期五我陪你去。」

  留芳鬆口氣,「好極了,有個人陪,輕鬆點。」

  「不過我不會同你坐在一張桌子上。」

  「什麼,」留芳大吃一驚,「你不讓我握著你的手?」

  桂芝拍拍她肩膀,「你那冰冷的小手很快就會有著落。」

  這件事並沒有佔她倆太多的時間,長期有工作責任在身的人很快就分清公是公,私是私,她倆分頭開會去。

  多希望可以用一整天的時間來為一件小事煩惱,或是為一個人傷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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