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來講好由姐夫的姐姐來照顧孩子,後來一看,不但體力不足,手法也落後,只得另找保姆,這樣一來,她必需繼續工作,把原來計劃完全打亂。
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。
姐姐說:「這樣愛她,有時候也後悔生她。」落下淚來。
桂芝愛莫能助,她何嘗不偷偷哭泣,想到老來無伴無依,人生漫無目的,便足以哭一大場。
做人真是難。
第二天回信來了。
「留芳,沒想到你會回我的信,看到你署名該剎那,我耳畔有輕輕嗡地一聲,靈魂悄悄脫離肉身,愉快地浮游在半空一會兒,然後才興奮的落下來,謝謝你給我帶這樣的感覺,達爾他。」
留芳駭笑,「桂芝,你寫了什麼樣的信給他?當心玩出火來。」
「不會,」桂芝肯定,「他只不過是一個極端敏感的人,這種人通常十分自愛,不會越軌。」
留芳說:「別太熱情,我不想人誤會,王留芳是一顆寂寞的心。」
「你不寂寞?」
留芳說:「我寂寞,但是不想人知道我寂寞。」
桂芝笑了。
中午出去吃飯,整個電梯裡擠滿蒼白憔悴疲倦的人,誰,誰是達爾他?
他是認得王留芳的,但他不知留芳的信另有操刀人。
那天下午,桂芝這樣寫:「時光如流水,一去不復回,你有沒有理想?我有,我曾追求我的理想生活,可惜不為命運所喜,現在,我恍如十分甘心的樣子,過著乏味辛勞又沒有太大前途的日子。」
這封信無疑太悲涼了。
桂芝考慮很久,都沒有把它放進傳真機。
直在下班時分,她才決定把它傳送出去。
這的確是她肺腑之言。
希望達爾他看得懂。
下班時分,銀行區人潮湧湧,華燈初上,過馬路的人匆匆忙忙由這一邊跑過去那一邊,不知從何處來,也不知又要往何處去。
桂芝站在一旁看了許久,沒有走到那邊去,亦沒有回到這邊來。
每次失意,她都喜歡隨人潮過馬路,試試看,蠻有目的的樣子,走過去,又回來,走那麼十來廿回,想不通的事也就忽然明朗。
像失戀就失戀好了,像孤獨就孤獨好了,找個筆友有什麼不好?
世上也許只有達爾他才知道桂芝是寂寞的心。
第三天一早回公司,桂芝逕自入留芳的房間去看信。
達爾他沒令她失望。
「生活就像一匹淡灰色的絹,點點色彩,靠我們自己的手揮筆添上,告訴我,此刻你心中至盼望的是什麼?」
桂芝連台上文件都不看,連忙回復,她有點著魔,忘卻達爾他仰慕的對象是王留芳。
「我?我的願望其實十分卑微,但是卻不容易實踐,我盼望與一位志同道合的異性一起在伊利莎白皇后輪上度假,我有一點節蓄,但是找不到人。」
桂芝長長太息。
甲板上永遠有最好的月色,靠在圍欄上,同他說:「我愛你已經多年,你不知有多少多少年,夢中時常感覺到你柔軟的輕吻,同真的一樣。」
但是八時三刻已經要開會。
近來精神不大集中,靈魂時常出竅,留下肉體端座椅上,掛著禮貌虛偽的微笑,與客戶周旋,她多想把軀殼也帶走,可惜經濟情形不允許她那樣做。
那個會一開開到中午。
留芳笑嘻嘻等她出來,遞給她一封信。
是達爾他君寫的:「我們可以見面詳談嗎?」
留芳指著桂芝,「看你怎麼去擺平這件事。」
「現在還不是見面的時候。」
留芳問:「你們兩位的信可否給我看看?」
桂芝笑。
「不如索性告訴他你並非王留芳。」
「你放心,我不會使你的名譽受玷污。」
「我有種感覺,我的名譽在你筆下已經大告而不妙。」
桂芝還是笑。
「當心,達爾他可能是個狂人。」
「那麼我也是個汪人,我像不像個狂人?」
留芳笑,「我不肯定,我在月圓之夜沒有見過你。」
達爾他,也許是她們的同事,也有可能是該幢大廈其它洋行的職員。
大概廿多歲年紀,斯文、敏感、收入不高也不低,寂寞,對感情生活有憧憬,但卻膽怯,不敢進取,換句話說,桂芝與達爾他君有太多相似之處。
他要求見面。
桂芝覆他:「讓我們再多通幾封信,免得見了面後悔。」
回信:「我已經見過你,你的外表同內心一樣吸引我。」
桂芝覆他:「我內心,你怎麼會知道我內心世界有什麼風景?那是隱蔽幽暗的一個地方,並非好去處。」
回信:「總得有人去點亮燈,與你談談如何重新裝修你的內心。」
「我喜歡的顏色是灰紫。」
「白色比較明麗。」
桂芝笑出眼淚來。
是誰,達爾他究竟是誰?
這幢大廈裡人人西裝煌然,英明神武,有誰會同他一般傻氣?
假使桂芝的世界果真是灰紫色的,那麼,達爾他君的信添增了點點虹彩。
「我們該開始約會了吧。」
「我還沒有準備妥當。」
「那我不再催你。」
「可否告訴我,你如何在芸芸眾生中認出我?」
這次,達爾他的信隔一天才來。
「是一個雨天,每個女郎都怨天尤人,慌作一團,用報紙或手袋遮雨搶過馬路,只有你,一派鎮定,對惡劣天氣處之泰然,不徐不疾走向車站,該剎那,我想我經已愛上你。」
桂芝抬起頭。
王留芳是英國留學生,在英國生活過的人哪裡會得怕下雨,當然比別的女子瀟灑。
達爾他真有鑒賞力。
桂芝覺得留芳應該見見這個人。
同留芳說起,她斥責:「看,我怎麼警告你?不聽老人言,吃苦在眼前。」
「見見面無所謂。」
「發什麼瘋。」
「或許達爾他就是你在尋找的那個人。」
「你去見他好了。」
「我陪你去。」
「我沒有你那麼空,還有,我勸你停止這個遊戲。」
「達爾他的信寫得太好,我不捨得放棄。」
「那麼告訴他,你不是王留芳。」
桂芝不敢,她怕事情一拆穿,達爾他不再來信,
「桂芝,真沒想到你會這樣無聊。」留芳挪揄。
「我也沒想到。」桂芝頹然。
「彼得張一直想約你,你為什麼不同他做朋友?」
桂芝笑笑,「我要是喜歡那種類型的男子,孩子都快進中學了。」
留芳歎息,「真的。」
「沒有幾個女人的婚姻是幸福的,不信你算一算,數一數。」
留芳不以為然,「我的嫂子與弟婦都嫁了好男人,從未上過一天班,衣食無憂。」
「她們快樂嗎,」
「精神十分緊張,一天到晚擔心會失去這樣的好男人。」
桂芝與留芳都搖頭苦笑。
桂芝說:「我只想找一個有情趣的伴侶,能引我笑那種。」
「還要很愛你吧。」
「那當然,不然他幹嗎要讓我笑。」
「準備丫角終老吧,這樣的對象何處覓?」
「所以叫你見一見達爾他君。」
留芳已不是那麼固執。
桂芝打鐵趁熱,「我把他的信給你看。」
留芳讀過那封關於下雨天的信,抬起頭來,看看天花板良久,「下個星期吧,我可以見他。」
桂芝相當開心,如憑她的妙筆,撮合留芳與達爾他君,當是一件美事。
當夜她寫信給達爾他:「筆友到最後總得見面,下星期你什麼時候有空?」故意輕描淡寫。
回信來了。
「下了班我總到牛與熊去喝上一杯。」也十分鎮定。
「星期四,五點鐘。」
「好!」
然後桂芝就緊張起來了,她聽到她的胃液攪動,額角冒汗,像小時候去試場一樣。
結果因為體力超支,通常大病一場。
這次還是為別人,真不值得。
她跑去通知留芳。
留芳也緊張起來,「那,我穿什麼衣服好?」
「他沒說。」
「你說呢?」
「隨便什麼好了,你一向穿得最得體。」
「不,不,桂芝,給一點提示。」
「穿那套灰紫色的手洗絲。」
「好主意,涼鞋還是皮鞋,穿不穿絲襪?」
桂芝說:「別瑣碎,做回你自己。」
「自己?我早已在文件中迷失了自己。」
「同達兩他說吧,他是一個很瞭解很體貼的人。」
「真的?他會明白?」
桂芝感慨,「你真幸運,」她把一隻文件夾子遞上去,「這是達爾他與我寫的信,你看看熟,談話有內容。」
「我不敢去見他,他把我想得那麼好,我怕他失望。」
「瞎說,你一定要去,否則我同你拚命。」
「好好好,我去。」
桂芝有種感覺,留芳同達爾他會一拍即合。
她看看自己,我呢,她問:我又有誰?
她訕笑。
「留芳,星期五我陪你去。」
留芳鬆口氣,「好極了,有個人陪,輕鬆點。」
「不過我不會同你坐在一張桌子上。」
「什麼,」留芳大吃一驚,「你不讓我握著你的手?」
桂芝拍拍她肩膀,「你那冰冷的小手很快就會有著落。」
這件事並沒有佔她倆太多的時間,長期有工作責任在身的人很快就分清公是公,私是私,她倆分頭開會去。
多希望可以用一整天的時間來為一件小事煩惱,或是為一個人傷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