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邊咖啡館風大塵多,完全不是味道,身邊又有做生意的男人不住向她搭訕。
回到酒店,剩下的半條香煙被偷走,她只得吸陌生的牌子,咳嗽著上飛機。
倩志知道她永遠不會再去那些地方。
每到一處,又一個印象破滅。
去年是巴黎,前年是琉森,今年連卡甫利島都不再是神仙境界。
回程她心情壞得大破慳囊,轉了頭等飛機票,坐在較寬的座位,伸長雙腿,昏昏入睡。
醒了又醒,鐵鳥仍然隆隆在半空飛。
清志又悶又倦又干,發誓以後不再出門。
是心情作祟吧。
明明想散心,結果更加氣餒。
倩志沒有寄倉的行李,一出飛機,直奔海關,十分鐘就上了計程車。
下雨,塞車,司機心情暴躁,不住喃喃咒罵警察、貨車、公路車、紅綠燈、過路人。
倩志想叫他閉嘴,但究竟不敢,得罪粗人,後果堪虞,好不容易捱到家,她鬆口氣,照樣給了小費。
掏出鎖匙開門。
室內陰暗一片。
倩志放下行李,用手指揩了揩桌子,染了一指的灰。
女傭偷懶。
叫她們自律,真是廢話。
推開客房門,果然,德宜已經搬走。
他說過他會在她回來之前離去。
這是他許下的所有諾言中唯一實現的一個。
小小的床還在,衣物書本音響設備都已帶走。
倩志疲倦的坐下來。
師姐們吃過虧學了乖,千叮萬囑:要不結婚,要不做朋友,千萬不要同居。
倩志苦笑,誰會聽那樣的忠告。
直到自己也嘗過苦果,心裡才通透明白。
走了。
倩志歎口氣,放滿一缸水,浸下去,熱水浴可救賤命,說得並不誇張。
獨身男子,要找地方住真的很方便,租間小小公寓,略為裝修一下,便可入住。
倩志頹然上床,兩年同居生活,兩年寶貝歲月,兩年精神感情,就此浪擲。
過一會兒,她也就睡看了。
彷彿聽見有開門關門的聲音,倩志朦朧間問:「誰,德宜嗎?」
不是他。
不是任何人。
大抵是隔壁人家。
建築材料單薄,樓上每晚十點四十分洗澡,水聲琳琅,清晰可聞。
清志醒來,卻再也不能入睡。
她想起一個聽來的故事:同居的男女分手,女方有一件分期付款的傢俱,報的是舊址,男方硬是不肯代墊那三數百元,叫店家找到女方的寫字樓去追債。是,怨有頭債有主,但從什麼時候開始,男性竟變得如此委瑣,想起來都難受。
當初怎麼會同這樣的一個人在一起。
王德宜當然沒有這麼壞。
倩志不願意再想下去。
她轉個身,擁著薄被繼續尋找好夢。
幸虧經濟上是完全獨立的,這種現代女性珍貴身份,雖南面王不易也。
彼時有人變心,被掃到街上的總是女方,拖大帶小,在狂風雨夜裡痛哭失聲,無以為繼……
謝謝天,這樣的時代也總算熬過去了。
現今再沒有知識的家庭主婦也懂得變通,小本鈿做股票黃金買賣,賺點零用。
可是現代女性一旦失意,睡得一樣壞。
第二天微亮倩志就起來了。
她親自到樓下買了報紙看,做好兩杯紅茶,才發覺屋裡只有她一個人。
倩志把紅茶傾下洗碗盆,點著香煙,看起新聞頭條來。
伊朗向美艦開火,金市面臨矛盾,警方總動員查爆炸案……
倩志都覺得好像沒有切身關係。
電話鈴響了,這麼早,誰會這麼關懷。
「倩志,回來了,好玩嗎?」
「德宜。」倩志一呆。
「是我。」
他。一時倩志有點失措,搬出去了,還記得她幾時回家,還肯打個電話問候,現今可算天字第一號好人了。
她停停神答:「還過得去。」
他很溫和,「沒有吵醒你吧。」
「已經起來了。」
「幾時上班?」
「八月底,還早著呢。」
話題已經完了。
德宜說:「所欠的零星費用,下次告訴我,我一併歸還。」
「算了。」
「那麼喫茶時我付販。」
倩志只是笑。
笑了一會兒,連自己都覺得聲音有點幹,連忙煞住。
「有空我們再說。」
幾時才會有空?
「再見。」
倩志擱下電話,回到廚房,不知恁地,傻氣地又做多一杯茶,放在對面的位置上。
下午她出外購物,買了全套新的化妝品以及鞋襪手袋,時髦的假首飾皮帶等一大堆。
用來襯季初的衣服,感覺上新鮮點。
可恨天天要在行頭上翻花樣,一點不得含糊。
十來套昂貴的夏裝穿到八月已經換湯不換藥,看得好生煩厭,巴不得冬裝速速上市,一新耳目。
坐在地毯上,逐件拆開,倩志得到些微樂趣。
多好,隨時送禮物給自己。
電話鈴響,倩志躺在地上聽。
是她好朋友安素。
「有沒有艷遇?」
「哪裡遇去。」
「我勸你辦獨立移民,乘機進大學念一門功課,三四年後,文憑、對像、護照兼收。」
「你真樂觀。」
「總比耽在本市的前途好得多,銀行區有多大,那數十幢大廈裡有些什麼牛鬼蛇神你還不清楚?同王德宜這兩年,外頭繪形繪色,傳你懷孕就傳了三次,你想想這些人戴著什麼眼鏡看你。」
「不會吧。」倩志很勉強的笑。
「信不信由你。」
倩志無奈,「我以為現在都不計較這些了。」
「對,有誰肯與他同居歡迎之至,將來他結婚對象可得冰清玉潔。」
「聽你這樣說,安素,做女人簡直沒前途。」
「不夠精明就差點了。」
「你呢,你厲害嗎?」
「我?我比你還慘,死路一條,所以希望你為我出口氣。」安素擅長自嘲。
倩志歎口氣,「家母把她一生的失扈與怨恨的賬算在我頭上,一直希望我幫她揚眉吐氣,她又沒有給我明確的指示,我只知道,無論我怎麼做,她從來沒說過半句好。」
「算了,一直說母親不愛你幹什麼,你都長大成人,還計較這個。」
「可是這種陰影將威脅我餘生。」
安素說:「你最近心情欠佳,所以一股腦兒的算舊賬,開心的時候,還不是感激母親把你帶到花花世界來。」
「安素,會嗎,我還會開心嗎。」
「當然會,起碼還有萬多個快樂日子等著你。」
「安素,你越來越會安慰人,簡直專業化。」
「今晚一起吃頓晚飯如何?」
「不出來了,大熱天,誰高興化妝穿絲襪。」
「今晚八點鐘愚夫婦到府上接你。」
「好好好,我自己來。」
安素講出地點,「你可以遲十分鐘到。」
這樣的熱心人也真少有了。
倩志自問一介布衣,非官非商,又沒有出身,人家若非真心喜歡她,就根本不必討好她,就當殺時間吧,說說笑笑,喝點兒酒,鬆弛一下。
衣櫃裡有一件十分標緻的半正式低領晚裝還未曾穿過,今夜樂得亮相。
她準時抵達法國飯店,安素兩夫妻已在恭候,看見倩志,都覺眼前一亮。
低領黑色小小窄身裙,中跟黑色漆皮鞋,頭髮束起,淡妝,一件首飾都不戴,炎夏中顯得清麗動人。
倩志往意到座中還有第四者。
那位男客站起替倩志拉椅子,微笑道:「我是你的盲約。」
倩士看安素,她朝她目夾目夾眼
倩志馬上覺得有點緊張,跟著自憐起來,內心慨歎,又得從頭開始:先生貴姓,到什麼地方玩多。太難堪太令人吃不消了。
她連忙叫一杯威士忌加冰,這種時候,橘子水可不能使她既來之則安之。
誰還是昨天出生冰清玉潔的小公主呢,不必自欺欺人了。
兩杯威士忌之後,她鎮靜下來,世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?名下有的是現款,身體又十分健康,座中都是好友,清志點了龍蝦,叫侍者開一瓶八二年波多。
也不理別人,自得其樂起來。
倩志沒有醉,最可怕的女人是酩酊大醉,不能控制的女人。
她甫出道的時候,一位長輩便同她說過:「倩志,出來做事,有好些忌諱,邊做邊學,以你的資質,舉一反三,不難成材,但有幾件事不能在人前做,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:不能當眾哭,也不能當眾醉,更不能當眾發脾氣。」
她記得很清楚。
倩志的豪放,止於請客吃飯時一擲千金。
吃到一半,倩志到化妝間去。
在轉角,有人叫她名字。
一抬頭,她看見王德宜。
陌路重逢,他熟悉的笑瞼與身型都使倩志產生無限懷念。
他說:「你一進來我便看見你。」
「安素夫婦請客。」
「我與父母親在一起。」
倩志看了看他們的桌子,座中尚有一位陌生年輕女客。
「你今晚真漂亮。」德宜讚道。
「謝謝你。」
「你淡妝時最秀麗。」
倩志低頭微笑。
兩人都沒有回座的意思。
過一會兒德宜問:「週末有空喝茶嗎?」
「我要查一查,好像約了家人。」
「我明天與你通電話。」
「好的。」
他這才走開了。
化妝間內,倩志遇見安素。
「那是王德宜嗎?」她眼尖。
信志點點頭。
安素看她一眼,沒有出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