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跟進來問:「劭恆,不舒服嗎?」
「不不不不不。」他不耐煩的關上門。
母親吃了閉門羹,只是很幽默地聳聳肩。
很多成年人上了岸也就忘記青少年的煩惱。
其實少年人的生活殊不好過,除出繁重的功課,還得花不少精力來應付成長的痛苦。
生理與心理都由稚嫩的兒童階段日趨成熟,什麼感覺都有:畏懼、高興、意外、滿足、懷疑……一切放在內心,又不能與大人說個明白。
難怪不少同學憋得長滿一臉的小皰。
當夜劭恆無法集中精神,很馬虎的寫了兩篇功課。
他的思想,早已飛出去老遠老遠,同女郎在那無名的草原上會合。
劭恆伏在書桌上熟睡。
第二天早上,忘記撥鬧鐘,母親把他叫醒,眼看要遲到,他匆匆趕出門去。
老師以為他病了,勸他回家休息。
劭恆漲紅面孔,堅持不肯,倔得似條牛。
老師暗暗打量他,開始擔心,希望這種現象只屬暫時性。
快要放暑假了,也許只是考試壓力使劭恆態度略為轉變。
到了下午,劭恆情緒平靜下來。
他躲在校園角落,無端落下淚來。自從五歲那年在門口狠狠摔了一跤,跌爛膝蓋大哭一場之後,他還沒流過眼淚。
劭恆用手帕擦乾眼淚,放學回家。他也不知道為何落淚,內心並不見得悲傷.相反地還有一般難以形容的歡欣,但眼淚像是最自然不過,默默地淌下臉頰。
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,連劭恆都為自己驚心,不不不,一定要當心。
他登上公路車,回家去。
吃完飯吃水果,父親坐在電視機前看美式足球,劭恆到門外散步,隱隱聽到蟬叫。
他坐在石階上,呆呆的看看公路前方。
劭恆跳起來,她來了。
一點小小紅色,開頭只似芝麻點,漸漸趨近,引擎聲傳來,晃眼間已有火柴盒子大小。
劭恆不由自主站起來。
女郎一定是出城去赴約。
駛近了,劭恆發覺不止一輛紅車,貼近它的,還有一架銀灰色的跑車,兩車一前一後,巧妙地在路上滑翔,兩車只差一公尺虛位,一下子,如箭般擦身而過,消失在彎角上。
劭恆呆了許久。
那輛灰車,屬誰所有?
劭恆的內心苦澀起來。
那片青綠的草原,劭恆沒有想過要同別人分享,他沒料到有人會提了籃子來,在草坡上舉行野餐會,劭恆一直以為,草地是他的秘密,沒人知曉。
現在他明白,他的想法,是太天真太無知了。
平復下來的心情,又似漩渦般攪動,他低下頭,回到屋內。
父親在十一點半關掉電視,接著熄掉全屋燈火。
劭恆想睡,卻比什麼時候都清醒,胸口像是點著一朵小小的火焰,熾熱光亮地照耀著那一前一後兩輛跑車。
它們一直在劭恆心中飛馳,提醒他,他只是一個不相干的旁觀者。
車子有沒有回家,他不知道,天差不多亮的時候,他才睡著。
清晨,父親的聲音傳來:「這孩子,晚上在做什麼?白天起不來。」
母親說:「噓——」
劭恆連忙起來梳洗出門。
他的腳步似踏在棉花上。
在車站故意錯過兩班車,都不見那位女郎的蹤影,劭恆終於登上第三班公路車。
他錯過一整節英文課。
老師問:「劭恆,你身體不適,可以告假。」
他沒有不適。
不不,他大大的不適。
劭恆有點糊塗。
他到洗手間,用冷水敷一敷面孔。
小息時元森問:「你怎麼了,劭恆。」
劭恆不出聲,他生怕一張開嘴,就忍不住招供一切。
「是不是有難題?」
震海說;「劭恆怎麼會有難題。」
「說出來,大家可以幫忙。」
劭恆搖搖頭。
怎麼可以給別人知道。
「劭恆,不要見外嘛,說來聽聽,大家商量。」
震海比較識趣:「我們先走一步,劭恆肯說,自然會開口,不要勉強。」
他技著元森離開。
那天回家,劭恆累極而睡。
整夜噩夢連連,雜且亂,沒有聯貫性,一覺驚醒,比沒有睡之前還要累。
劭恆看時間,才五點多。
天還沒亮哪,他索性爬起床做功課。
到七時半,穿好衣服,他取過書包,出門。
母親剛起身,「劭恆,這麼早出門?」
劭恆點點頭。
早點動身,可以避開那輛紅車。
母親有點驚疑,這幾天劭恆不知怎麼攪的,先是起不來,接著又起個大早。
她看著劭恆出門,不甚放心,斟了一杯茶坐廚房裡沉思良久,才決定投劭恆信任票。
劭恆的煩惱,還得待他自己來解決。
提早出門是個好方法,一連數日,都平安無事。
劭恆一早坐在課室溫習。
在課本頁與頁之間,他懷疑那紅色的車子,只是他的幻覺。
即使是真的,漸漸也會忘記。劭恆瘦了許多。
同學都有點無精打采,大考期間,校園中嘻笑聲大減,也屬必然現象。
考試最後一日,元森問劭恆:「成績如何?」
劭恆自知比上學期差,但默不作聲。
「去吃冰。」震海說。
劭恆搖搖頭。
「別這樣,學期終結,大家就要各散東西,還不趁機會聚一聚。」
劭恆覺得有理。
誰知半途中就下起雨來。
小冰堂沒有空氣調節,風景自然,劭恆看著豆大的雨點撒下,在地上打出一個個印子,一下子密密佈滿,全都濕透。
震海說:「這是過雲雨,一下子就停。」
元森說:「停你的頭,雷聲隆隆,起碼下半天。」
劭恆不怕雨,他嘴巴裡含著一塊冰,欣賞雨景。」
說時遲那時快,只見一輛紅色的跑車駛近,停下。
劭恆驀然與它陌路相逢,心跳忽然停頓下來,張大了眼睛嘴巴,手足無措。
接著,鼻子有點酸,腿有點軟,不懂得招呼。
女郎把車泊在停車灣,她被雨淋得濕透,十分尷尬地跳下車來。
她沒有看見劭恆,解下絲巾,抖動著。
劭恆溫柔的想,開篷車終於碰上無情雨了。
但濕了身的她還是這麼漂亮。
她走到車尾,試圖打開車篷,一個人力氣不夠,轉過頭來,看到劭恆他們,便提高聲音:「小朋友,幫個忙好不好?」
元森立刻上前報到。
震海不甘示弱,也前去出力。
這時,女郎才看到劭恆,她笑起來。
「你好嗎?」她有一絲驚喜。
劭恆默默頭。
沒有什麼分別吧,對她來說,都是小朋友吧。
「許久沒見。」女郎說。
是,劭恆想,有三十三天沒見了
一邊震海向她報告:「車蓬拉不開來。」
女郎說:「沒關係,大概是壞了。」
元森說:「這雨,一兩個鐘頭內是不會停的。」
「噯,」女郎說:「看樣子,我只好討救兵了。」
她到冰室櫃檯去借用電話。
薄薄的紗衣被雨淋得貼住在背上,元森與震海的目光沒有離開過。
元森悄悄說:「她真漂亮。」
震海附和,「可不是。」
「劭恆,你認得她?」
劭恆的手有點顫抖,他強自鎮定地點點頭。
「她叫什麼名字?」
劭恆不知道。
「她已經在做事了吧。」
劭恆也答不上來。
「劭恆,你怎麼會認識她?」
元森與震海似無比羨慕。
劭恆低下了頭。
女郎打完電話出來,無奈地找一張椅子坐下。
元森獻慇勤,「這裡的菠蘿刨冰最好吃。」
女郎笑笑,「是嗎,我要一客。」
震海連忙幫她叫。
劭恆只是不響。女郎問:「你們考完試沒有了?」
元森搶著答:「剛考完。」
菠蘿冰來了,她卻沒有吃。
元森與震海兩個小子全神貫注地看住她,聽候吩咐。
這時,劭恆鬆弛下來,冷眼旁觀,只覺得他們兩人可笑,不忙笑人,劭恆想,他自己才最最滑稽。
不到一會兒,銀灰色的車子趕到了,劭恆早知道女郎找的是他。灰車停在紅車旁邊,車門一開,下來一位英俊的男士,笑吟吟向女郎迎來。
女郎也笑著站起來。
兩人之間,並無一句對白,只見他走到車旁,檢查一下,便翻上車篷按裝妥當。
元森與震海看傻了眼。
女郎仰起頭,依偎在他身邊,像是想說什麼,終於沒有。
他們各自上了車,一前一後的在雨中駛走。
女郎沒有忘記向小朋友們揮揮手。
小朋友目送她離去。
三人靜了很久。
元森第一個開口:「好傢伙。」
震海說:「將來我也要找那樣的女朋友。」
「劭恆,你怎麼說?」
劭恆無言。
他似乎在該剎那長大,身體內像是有什麼破裂的輕脆聲音,他只得一腳跨過童年的草原。
雨仍在下。
餘波
趁著舊工作與新工作的空檔,倩志到意大利那不勒斯去了一趟。
學生時期,她取道歐洲,遊遍天涯海角,年輕的眼睛看世界,沒有不新鮮的事,不可愛的人。
畢業後回家來做了三年事,眼中那一點燦爛的天真逐漸消失。
每年仍然放假到歐洲,卻深深覺得不值。
舊地重遊,以往永恆的城市忽然變得又亂又髒又壞又貴。
倩志這才發覺,她珍藏的一大堆紀念品不過是粗製濫造的塑膠玩意兒,出自韓國及菲律賓的小型工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