領事館批准面試之後,開始有陌生人上來參觀他們的公寓。
討價還價,齊太太不勝其擾,雖說公寓房子的價格略略上升,但未來買主還起價來既狼且狠,弄得齊氏夫婦啼笑皆非。
房子都要賣了,曉光想,大抵沒有挽回了。
是去定了。
黃碩說:「回來看我們的時候,千萬不要告訴我們,你已經忘記怎麼說廣東話。」
曉光苦笑。
「你會找到新朋友的。」
「看看要付出什麼代價,如果要很墮落才能受他們歡迎,我不幹,情願寂寞。」
「難怪亞裔學生往往輕而易舉成為優異生,無他,把交際應酬別瞄頭的時間省下來好好溫習功課,已經打勝仗。」
曉光說:「不止做學生是這樣,做成人也一樣,盡本份做好要做的事情,總會得到豐厚的報酬,何用自我宣傳,誇啦啦啦。」
兩個女孩子也懂得做人道理。
黃碩問:「日期定下來沒有?」
「爸爸說快輪到我們檢查身體。」
黃碩搖搖頭,「越來越近,越來越像真的。」
這兩句話說到曉光心坎裡去。
再次告假去醫務所的時候,連老師都知道了。
校方最不高興退學事件,教育署規定,班中學生人數不足,要招考補充,校方就是嫌插班生水準低。
尤其是曉光這種品學兼優的學生,走一個少一個─校方不願意放棄。
「齊曉光,」班主任說:「到了外國,要爭氣讀書啊。」
「我會的。」
「希望在報上讀到你拿獎學金的新聞。」
曉光笑,「老師怎麼給我這麼大的壓力。」
「適當的壓力可以使有潛力的人百尺竿頭更進一步。」
曉光只得笑。
幸虧父母、永不認為她有什麼潛力,自小曉光過著跡近疲懶的愉快生活,直到十歲八歲那麼大了,還時常為一粒牛油糖在外婆的身邊蹭著不走。
完全不像是個有出息的人,但不重要,她快樂。
不久將來要她離鄉別井,還是人生中第一次覺得彷徨。
曉光身在福中,很知道福氣不是必然的事。
她與黃碩說: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並不是好事,要吃鹹苦,才不做大人物。」
與父母在醫務所等照愛克斯光,齊太太說:「我們一家三口彷彿很少一齊出來。」
齊先生抱怨,「曉光過了十五歲,就獨立行動,看戲聽歌,都不與我們一起。」
曉光笑,左手握住母親的手,右手握緊父親。
「一家人在一起,無論過什麼生活,都是幸福的。」齊太太有感而發。
曉光說:「相愛的才是一家人,不相愛的話,還是分開的好。」
齊氏夫婦不得不承認小曉光已經成長。
沒想到這件事反而把他們緊緊拉在一起。
順利的檢查完身體,齊先生攤攤手,「好了,全部儀式進行完畢,等待簽證出來。」
齊太太說:「從照愛克斯光那日起,為期一年,必定要前往報到。」
「還有事做呢,第一,替曉光找學校。」
曉光很乾脆,「我已經去信拿章程。」
齊太太訝異,「唷,手腳磊落。」
「黃碩與我都打算先念英國文學。」
「曉光,那我們分頭進行,有問題才提出討論。」
「報名考大學,我還做得來,最要緊父母在經濟上支持。」
「那是應該的。」
曉光笑,「若不是我,媽媽這些年來賺這麼多,脖子上可以戴幾十克拉鑽石。」
齊太太問:「你不是我的名鑽嗎,叫做曉光寶。」
「媽媽怪肉麻的。」
「有什麼辦法呢,做父母的,對子女真是肉麻居多。」
齊先生忽然說:「我也辭職算了,什麼才叫賺夠?夠用也就算了。」
曉光率先拍起手來。
齊太太緩緩說:「還有一年時間,你想清楚再說吧。」
曉光又沉默下來。
會考來臨,她已不能輕鬆,訂下時間表,努力溫習。
讀書沒有秘訣,勤力即可,人家資質聰明,讀一次便會,笨人讀一百次,也必定有成績。
黃碩說得好:「成績差,即是還不夠用功。」
小兵也說:「最簡單不過的一回事,讀到會背便行。」
心野,心散,不集中,沒有興趣,才是功課的致命傷,與資質沒有太大關係。
曉光不敢輕敵,把筆記與課文一條不漏,翻來覆去的讀。
證件出來了。
曉光明知這是理所當然的事,沒有大大的感觸,試期緊張令她對其他事情麻木。
齊先生松一大口氣。
那個週末,他睡得很晚很晚才起床。
曉光知道父親這一年多的心事至今才放下,這年頭生活不容易,他盡責,曉光也得盡責。
她並不比誰勇敢,學生都怕考試,怕與逃避是兩回事,勇敢的人也會哭,哭都不讓哭未免不近人情,可是哭完之後一定還得把事情做好。
曉光這次考得不錯,不必等放榜,她心中有數。
因為要到外國升學,她又趕著去考了托福。
很明顯的瘦了。
一個人要長肉,其實還真的不容易,稍微有一點點心事,一點點勞累,一點點小病,立刻瘦下來。
小兵看著曉光尖削的下巴,很關懷的說:「小心身體。」。
「我知道,原來無論做什麼都要靠力氣,沒有健康實在不行。」
小兵笑,「曉光你好天真。」
曉光笑,小兵的出生與環境令他早熟,他就期望他人同他一樣有智慧有經驗。
幾年同學,他都照顧曉光,說他似一個大哥,又像多了些什麼,說他是男朋友,他們又從來沒有親密的舉止。
這一點點情愫,將來可以發展成為什麼,沒有人知道。
無論培養什麼,都需要時間,眼看他們已經沒有時間。
「你會不會過來?」曉光問。
小兵搖搖頭。
曉光說:「一點希望都不給我。」
「我不想說謊,明知做不到的事情,何必說空話。」
「也許將來事清會有變化。」
「待將來再說吧。」。
「小兵,你不是一個浪漫的人。」
「那我承認,風流瀟灑這些全是要講條件的。」
曉光默默無言。
「有時讀言情小說,男女老幼全沒有職業,我時常懷疑:何以為生?為了生活,我們做了許多不該做不想做的事。」
曉光說:「你忽然之間老氣橫秋的幹什麼。」
「我一向如此。」
想到要與曉光分手,小兵心情惡劣,到底年紀輕,說著說著,形諸於色。
曉光倒也明白,他要告辭,她送他出門。
齊先生終於把房子脫了手。
本來想把半新舊的傢俬運過去,打聽一下,這樣做也需要一筆費用,不如省事省力,乾脆一切到那邊買新的。
齊太太說:「想到要走,胃裡像是塞著一塊石頭。」
不知恁地,曉光也有這個感覺,她說:「我聽人講,好像可以申請延期。」
「不延了。」
齊太太說:「趁現在還有一兩分力氣,把家搬過去也好。」
飛機票都訂下了。
與黃碩出來喫茶,曉光雙眼紅起來,自從八歲起,她就沒有正式哭過,再大的事情,至多雙眼潤濕,可見這次她是實在不捨得。
父母要求她扔掉所有不需要的雜物。
對曉光來說,一整套的叮噹漫畫,十多隻芭比洋娃娃,歷年來的課本,都是扔不掉的東西,難捨難分。
齊先生說:「曉光,你不能把整間房間帶去。」
齊太太的意思是,除出個人衣物,什麼都不要。
曉光說:「把這些有歷史的東西扔掉,等於扔掉我的過去。」
齊太太啼笑皆非,「你有什麼過去?」
齊先生莞爾,「你不會明白,他們年輕人最流行誇張。」
曉光這才明白有理說不清之苦。
結果這些寶貴的紀念品還是全部送出去了。
童年一切的回憶:看得殘舊的課本,外婆送的第一盒臘筆,貼過堂的圖畫,穿過的派對裙子……。
本來想老人家替她收著,後來想想,也不好意思騷擾他們,因為根本不知幾時回來,即使回來,也用不著它們,總有一日,要與過去說聲再見。
曉光狠一狠心,把這些東西由母親安排著送掉。
她沉默許多,晚間,對牢電視看枯燥的節目,雙眼不知有沒有吸收。
本來她最喜歡在晚飯過後與同學講電話,照齊先生的說法是,電話會打融掉,但最近曉光很少再一說不停。
齊太太進女兒的房間,替她開亮了燈,「什麼好節目?」
曉光熄掉電視。
齊太太看看女兒的床,「這張床還是你七歲時買的。」
曉光一生人只睡過兩張床,這是第二張,第一張是嬰兒床。
她抱著膝頭坐在床上,不知說什麼才好。
「這並不是一個壞轉變,曉光,你為何悶悶不樂?」
「我有嗎?」
「太明顯了。」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
「我們會回來的。」
曉光垂頭,「即使回來,一切也不一樣。」
「曉光,人生是一定有變化的,人與事不可能停留不動。」
「我明白這道理,可惜實踐起來完全是兩回事。」
齊太太輕撫曉光的頭。
曉光緊緊抱住母親的腰。
曉光辦妥退學手續,齊氏夫婦也辭去業務。